“若你打算一輩子不再見我，我現在便離開。”

婉顔站在大門緊閉的殿外許久，卻始終未等到裡面的少年開門，就連侍從也束手無策，夾在殿内外的兩人中左右為難。

她抛出這句話後，不甘心地歎了口氣，一甩袖将要轉身。

“吱呀。”

木門輕響。

“……抱歉，是我還沒想好怎麼面對。”

眼前少年朝她微微欠身，又側開讓道，請她進殿坐入主座。她盯着他反複打量，卻無法從他清俊的臉龐上看出任何情緒。

“要是一輩子都無法見你，那實在難以想象。”宇文赟屏退所有宮人，淡淡一笑，“我隻想與你單獨談談，可以嗎，阿娘？”

“……可以，”婉顔從他手中接過倒好的溫熱茶水，眉頭蹙了蹙，遲疑道，“阿赟，你……”

他已變得無比陌生。

在她的印象中，宇文赟向來是個嘴硬心軟的别扭孩子，即使曾經知道自己的出生背後有那樣的遺恨，也是強迫自己冷漠起來，一旦被信任的人看穿，便會很快破功，将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悉數露出來。

但這次不一樣，阿甯意外身亡後，他便收斂了自己的傲氣與急躁，甚至還有怯懦，變得更加懂禮知進退，變得冷靜許多，像直接抛下了所有的缺點，成為一個普世期望中的帝王模樣。

能克服自己的弱點，确實有助于他成長，也或許她本就不了解青春期男孩的變化過程，才使她不知如何處理，倍覺陌生。但她總感覺……這樣的他仍然令她有些不安。

“你父皇打算立你為皇太子，”她收斂心神，鄭重開口道，“過幾日他會在早朝時宣布此事，你可以提前有個準備。”

“父皇想立我當太子，卻不願親自告訴我，”他忽低聲笑了起來，“我對父皇，到底算什麼？”

“……阿赟，你别多想。”她聽罷連忙解釋，“他并非不想見你，而是與你一樣，不知該如何面對你……他知道自己不會教育孩子，怕說話傷了你，所以才請我來看看你是否安好。”

宇文邕明明很會斡旋人心，卻對自己的長子束手無策，反請求她當中間人來了解情況……她頭一回看到他如此無措地回避一個人。

明明很關心他，明明因上次的耳光有了心結，卻不敢與他見面……還真是矛盾、沉重又糾纏的東亞父子關系。

“阿娘莫緊張，我隻是随口一問，現在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在意這些瑣事，畢竟從今往後，皇太子的責任才最重要。”

他将她的沉思與猶疑盡收眼底，輕聲寬慰她。

她略有驚訝：“……你真的這樣想嗎？”

“再怎麼說，妹妹的死也與我脫不開幹系。這段時間我反複思索，自知難以彌補給阿娘和父皇造成的傷痛，唯有讓自己更成熟些，能為你們分憂，不再添麻煩，才略使我心裡安穩些。”

她承認就算理性告訴她阿赟并不算做出了完全錯誤的選擇，那件事發生時，她仍然是有些怨怼的……不過她知道那情緒本質上來自于回天乏術的深深無力感。也是直到最近，前陣子讓她苦惱的各種情緒才差不多消解完畢，現在她來與宇文赟聊聊，确實時機最為合适。

但見他叙述如此平靜，她的心間反而頓時湧上了一股巨大的憐惜，不禁長歎一聲：“不怪你，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不願再看另一個孩子被困在過去了。承擔皇太子的責任固然重要，但我其實更希望你活得快樂輕松些。”

那沉靜如死水的眸子裡像是有了些許亮光，擡起看了她半晌，而後又恢複如初。

“我明白，阿娘，謝謝你。”他說，“你還在意我，這就足夠了。”

“傻小子，我怎麼可能不在意你！”她敲他一記，“我沒怎麼當過娘親，或許很多地方做得還不夠，所以你心裡有事别憋着，大方告訴我就好。”

“好，一言為定。”他略顯蒼白消瘦的臉上終于多了一絲由衷的笑，“既然如此，阿娘，你也别太累着自己——我想，既然父皇這樣快就立儲，就說明最近的喜事應該不止一樁。”

“……”

宇文赟是她的養子，她不可能想不到立太子這件事會對她帶來什麼身份上的轉變，而宇文邕并未明說，大概是想讓她心裡别有太大負擔。她當然不能掃了他的興，漠視了他的好意，但她知道命運會如何進展，宇文邕一定實現不了那件事。

“我在很久之前，就期待着阿娘母儀天下那一日的到來。”

“阿赟，有些事牽扯太多，沒有那樣簡單，順其自然就好。”她注視着他的雙眸，那濃郁的琥珀色與他父親是那樣相似，“身份和地位确實能影響很多，但有時候，隻要自己内心堅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便不會完全困于身份。”

她隻能點到為止，希望他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