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父皇眼裡,他的命永遠都比不上她的命。
“你長這麼大,朕第一次打你。”
宇文邕的手掌還停在半空,掌心與宇文赟的臉頰一樣都已泛紅,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朕打你,不是因為你不夠努力,也不是因為覺得你真的想害阿甯,而是因為……你太心急。為了你的目的,你可以舍棄任何人和事,但這樣的人,最終隻會衆叛親離——你什麼都得不到。”
宇文邕承認,他并不如婉顔那般懂得如何教導孩子,他雖然知道打孩子不好,但此時此刻,還是遏制不住自己的巨大怒火。不,比起怒火,那更像是……徹頭徹尾的失望。
宇文赟抛下妹妹飛奔來找他們,确實可以讓他們及時趕到現場,也說不定能趕上宇文護,但這樣做在目前并沒有更多裨益,反而容易暴露他們隐忍多時的籌謀。最關鍵的是……哪怕兩歲孩童沒有什麼威脅,但隻要宇文護存有一絲懷疑,都難保不會下手。
若換作他或婉顔,絕不會放任一個毫無縛雞之力的孩童獨自摔倒在原地。
在沒有萬全把握時,這般急躁冒進,甚至不顧身邊人的安危,不僅容易功虧一篑,甚至會丢了性命,兩位皇兄、獨孤信、趙貴……這樣的人已經太多太多,他不想再看他的後代重蹈覆轍了。
宇文赟若一直是這樣的性格,絕不适合當下任統治者。
見宇文邕臉色越來越陰沉,宇文赟卻是張了張嘴,一句辯解的話都再也說不出來。
雖然他很想說他以為阿甯是安全的,他隻是想盡快幫上父皇的忙,但父皇說的也沒錯,事實就是……他将立功放在了阿甯之前,而隻将阿甯的命運托付給那點僥幸心。
“别打他……”婉顔聲音嘶啞,并未回頭,“阿邕,打他并不能救回阿甯,你知道的,别打了。”
“……好,朕聽你的,朕不打了。”他又蹲下身緊緊抱住她,“我們帶阿甯回宮,再請太醫診治看看,也許還有轉機。”
婉顔這才稍稍停下了抽噎,回頭看他,艱難地點了點頭。
“她很堅強,她和我一起度過了許多坎,不會就這樣草率離開我。”她雙眸盯着懷中人,眼神卻空洞到可怕,“我下了那樣大的決心生養她,我以為我能給她好的生活,能讓她快樂健康地長大,卻原來都是我一廂情願!都是我一廂情願……”
……
婉顔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和宇文邕互相攙扶着回了皇宮,又是如何在太醫宣布宇文甯因馬匹踩踏而徹底死亡時聲嘶力竭地哭到壞了嗓子和眼睛,她隻記得多看了小巷好幾遍,将阿甯躺過的地方牢牢印在心裡,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忘卻那些痛徹心扉的遺恨。
她第一次這樣渴望昏厥過去,但她的腦子混沌又清醒,壓根睡不着。
宇文邕始終坐在她身旁陪着她和逐漸冰冷的阿甯。他從未這麼恨過自己昨晚沒有去看女兒,沒有和女兒說一聲晚安。
現在說多少聲晚安都沒用,她已經永遠聽不到了。
與婉顔不同,他習慣了壓抑自己的情緒,此刻雖然悲痛欲絕,卻仍然沒有放聲大哭,隻是将一切都憋在心裡,反複回想着他們三人這兩年的朝朝暮暮。
直到後半夜,一股濃稠的腥甜從腹部橫沖直撞而上,碾過他的喉嚨,直直從他的口中噴湧而出,他拼命克制,可換來的隻是身體的顫抖,還有更多四濺的鮮血。
“阿邕!”
聽到異響,婉顔立馬看他,驚恐地舉起手去擦拭他的臉頰:“你怎麼了!你怎麼吐血了,你還好嗎……傳太醫,快傳太醫!”
睦頌連忙跑出宣光殿去找太醫,瑤娘則利索打好熱水端來供宇文邕清理身上血迹,但行事穩重的同時,臉上卻是一片久久未散的悲悸。
婉顔手上胡亂沾染了他的血液,他試圖挪開她的手,不願她再看自己這副模樣,但她死死不松手,就那樣機械麻木地擦拭他的臉龐。
“大概是郁結于心,所以一時間……”他低低呢喃,“不礙事,你别擔心,朕挺得住。”
“你不能再有事了……”她深深歎口氣,将額頭抵在他的胸前,“阿邕,我好累,我第一次感覺這樣累……”
宇文邕剛想寬慰她,卻聽見她又接着低聲念叨:
“——但我們還不能倒下,命運要捉弄我,我偏不服,我一定要實現我們的心願,讓天下人都安甯。
“我必須赢。”
他聞言一愣,旋即将她摟得更緊。
這正是他認識的李婉顔。無論胸有成竹,還是瀕臨崩潰,她始終堅定地明白自己想做什麼,始終沒有放棄希望,似乎永遠都不會被打倒,即使真的倒下,也一定會再站起來。
也是在她身上,宇文邕獲得了繼續堅持下去的源源不斷的力量。
她确實就是太陽,有着自己航向、永不停息、熠熠發光的太陽。
……
“皇上,太醫已經請來了。”
睦頌在門檻外通報,身後跟着面色凝重的數位太醫。
“……宣。”
像是知道自己沒有好好愛惜身體,宇文邕的話語中略微透着幾分心虛。
“皇上,還有……”
睦頌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宇文邕見狀,蹙眉問:“還有何事?”
睦頌側開身,露出了太醫之後坐在輪椅上的人:
“衛國公……深夜求見,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