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何出此言?”
“因為我想出宮。”
斛律皇後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噗呲笑出了聲。
“哈哈,被我吓到了吧,沒想到皇後會說這種話是嗎?”她臉上難得浮現少女的靈動與頑皮,“但我真的想出宮,我想好好陪陪我的爹娘和兄弟姐妹,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不過倒也不必擔心,皇上現在還留着我這皇後,正說明我爹身子骨還算硬朗……這樣也好。”
她像是自嘲般略微彎唇。馮如吟明白過來,斛律皇後隻是需要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來說說話而已,她知道自己走不了,卻又想走,所以才問馮如吟想不想走。
……果然和李婉顔一樣讨厭,一樣自作多情。
“我看得出你是個倔強的姑娘,我不勉強你改變心意。”斛律皇後道,“我隻是想在你還沒有徹底被這皇宮消磨掉性子之前,能夠有去留的選擇。”
“既然你不想走,那就留下吧,以後也可常來我這宣光殿走動。”她雙手支着下颌,“——不必以送膳食為借口,也可來與我交談。”
馮如吟身形一顫。恐怕斛律皇後不僅猜到是穆邪利派她來的,更是早就知道她來的意圖。
可她卻仍然這樣溫柔。
高緯何德何能有這樣的皇後,還不珍惜……馮如吟不由蹙眉,為斛律皇後感到惋惜。
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
“多謝娘娘好意,奴婢心領了。”馮如吟難得發自内心地道謝,“奴婢以後會常來看娘娘的。”
“吃吧,吃吧,飯菜都要涼了。”
“……好。”
……
心情并不輕松地吃完了這頓飯,馮如吟收拾餐盒離開宣光殿時,又忍不住看了看那池殘蓮。
這種感覺有點沉重……但也不壞就是了。
“誰?”
一個帶着試探與好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馮如吟立刻轉身,隻見一個少年離她不過咫尺。那人身姿挺拔,劍眉星目,俊朗清秀,還帶有些許未長開的青澀稚氣,隻不過眉眼間萦繞着陰晴不定的乖戾。
在看到她的瞬間,少年瞳孔一縮,嘴角漸漸染上笑意。
“你是何人?怎在皇後的寝宮裡徘徊不去?”
“回皇上,奴婢剛給皇後娘娘送過午膳,這便打算離去。”
馮如吟心下暗喜,表面仍不動聲色。
“哦?看你是個生面孔,居然認得朕?”少年大笑幾聲,目光卻冷峻如蛇,正上下打量她。
“奴婢确實剛進宮,但皇上乃天子,有龍氣護佑,自然與尋常人不同。”她答,“何況,您身上未佩劍,站得筆直,又能自由出入皇後寝宮,縱然奴婢再蠢鈍,也猜得出來。”
“有意思,真有意思。”高緯撫掌大笑,“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姓馮,名……”
等等,高緯與深居後宮的妃子不一樣,他是熟悉敵國情報的,那他是否知道代王宇文達的側妃叫馮如吟呢?
或許她一直待在代王府裡,齊國人并不會在意。但現在代王率領的軍隊在孔城附近離奇遇襲,這一軍情絕對會被探子報給高緯,那麼在混亂中失蹤的代王側妃……也會被人留意吧。
“名什麼?”高緯挑了挑眉。
“奴婢馮氏,幼時遭父母遺棄,并沒有什麼好聽的名字,如今到了宮中,隻想有個新的開始。”馮如吟低垂眼簾,細密睫毛遮擋了她的神色。
“那不如朕給你賜個名吧。”
高緯來了興緻,雙手負于身後,在庭院裡四處張望,似在思索起什麼名。
“……有了!”他伸手指向蓮花池,“你美如出水芙蓉,不如就叫小蓮吧?”
……啊?
這是兜兜轉轉又回來了麼……她默默腹诽,深感無奈。
“不好,不好,夫子常說蓮花高潔出塵,聽起來太沒勁了。”高緯繼續絮叨,“不如換個字……朕想到了!你這般惹人憐愛,就叫小憐,馮小憐如何?”
她蓦然擡眸,眼底閃過一絲嘲諷。
蓮花高潔,他不要,他就要隻能仰仗他憐愛而生的菟絲花。
無所謂,她瞧不起這樣的男人,但她需要利用他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裝成男人憐愛的樣子來做戲……呵,她最擅長不過了。
“——奴婢馮小憐,謝皇上賜名。”
“朕本隻是路過,尋思着要不順道來瞧瞧皇後,卻沒想到遇見你這麼個可人兒。”高緯似乎頗為愉悅,又對她說,“今夜朕在昭陽殿等你。”
他故意湊近她耳畔,壓低聲音,猶如情郎缱绻的呢喃,但她沒來由感到一陣惡寒,就像一條冰冷的蟒蛇纏繞在她周身,用尖銳鱗片撫摸過她的每一寸皮肉,又笑着對她吐蛇信子。
“是,皇上。”
高緯笑了笑,便轉身潇灑離開,似乎全然沒了探望斛律皇後的心思。
他看得出馮小憐在讨好他,但她讨好得恰到好處,不會讓他覺得過于谄媚,又能獲得一些小小的成就感。不得不說,他确實頗感受用。
而且……
明明本能地不喜歡他,卻能迅速壓下情緒,換上面具來從容應對,這是在她柔美皮囊下,最吸引他的一點。
宮中任何一個人對他的真實态度都逃不脫他的眼睛,但唯獨看似柔弱卻機敏的馮小憐,他倒有些想再探尋探尋。
小憐,小憐,可真是我見猶憐啊……
……
待高緯消失在拐角,她望了望四方高牆中的遼闊天空,旋即走向蓮花池。
馮如吟将右手伸向左手腕上的玉镯。
“如吟,這個镯子送給你,見镯如見人,有它在,府裡不會有人忤逆你。”
“這些年着實苦了你,你本該過上無憂無慮的幸福日子。”
“從今往後,我會護你一生,定不叫你再受傷害。”
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對她說的話猶在耳畔,她想要忘記,可終究沒有那麼容易忘。
宇文達……你想要我幸福,我現在馬上就要過上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了。
縱然這生活裡沒有你,但我想,你會願意看着我幸福的吧?畢竟……你也沒有做到不再讓我受到傷害的承諾。
她現在不是如吟,而是小憐了。
她必須要和過去做個了斷,不能被過去那些情愛與溫暖牽絆住。
馮小憐摘下玉镯,将它扔進了蓮花池裡。隻聽撲通一聲,玉镯便沉入水中,沉入殘蓮的幽深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