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高長恭揮手,“好好陪陪你爹,子穆也去和他們告個别吧。”
“謝王爺!”語畢,陳長生又深深看了婉顔一眼,“……多謝。”
“客氣。”婉顔由衷笑了,“我與你一同去,好和父老鄉親們告個别。”
……
陳長生見到老父的那一刻,激動得直接掉了眼淚,臉都漲得通紅,他緊緊握住父親皲裂的手,嘴唇顫抖得厲害,情感越是濃烈,反倒越說不出話來。
小秋等人也是時隔多年第一次見長生,皆感慨萬分,臉上不知是笑還是哭。衆人簇擁在一起,像熱烈的花。
長途跋涉這麼久,能看到闊别多時的孩子,而且這樣有出息,陳叔此刻定是幸福到沒了病痛。
見他們親人重逢,婉顔一時也陷入恍惚中,她遠遠望着高長恭的營帳,輕聲歎氣。
故人重逢,卻需隐瞞身份……但如果坦誠,她會成為衆矢之的,從故人變成敵人。
現在的問題在于,她如何将自己平安且将去邺城的消息傳遞給遠在長安的宇文邕。
宇文邕……她隔着衣襟摸了摸琥珀項鍊,溫潤而堅定的力量仿佛能傳遞到她的手心,撫平她的怅然與不安。
過幾天找個能去周國的商隊寫封信送去吧,還得想想怎麼寫得更加周全,以免讓齊國人查出來……
但她知道,他挂念着她,卻更相信着她,他會處理好一切,等待她回家。
……
“長生,子穆可是好孩子,你要好好待他,互相照應啊。”陳叔語重心長道。
“我會的,爹,他救了您的命,就是我陳長生的恩人,您教導過我不能忘恩。”長生點點頭,笑道,“放心吧爹,現在您定居在宜陽了,以後我得空,就能常回來看您。如果子穆願意,我可以帶他一起來。”
“我兒真是讓我這老頭子驕傲啊……”秋風把陳叔的眼睛吹得眯成一條縫,“你娘泉下有知,會與我一同為有你而欣慰。”
“去吧,孩子。”他最後抱了抱兒子,長生已經長得高大了許多,脊背那樣厚實,像小山一樣寬闊,足以完全遮住老父如殘燭般的身影,“去闖出一片天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讓自己後悔。”
“爹……”陳長生用粗麻布袖擦了擦挂在臉上的淚,“孩兒不能在您膝前盡孝……”
“走吧,走吧!”陳叔哽咽着推開他,“不要被我這把老骨頭困住你的腳步!”
陳長生聞言,“刷”地一聲跪倒在泥土上,雙手抱拳,鄭重道:
“爹,您多保重。”
陳叔忍着咳嗽,朝他揮揮手,讓他回營。
“子穆,那我們……”
陳長生在人群中搜尋婉顔,卻見她被重重圍了起來,身邊聲音不絕于耳。
“哎呀大娘!這個我不能要,您自己留着吧!”
“我說子穆你客氣個什麼勁啊!拿着拿着,這是大娘一片心意!”
“子穆哥!以後和長生哥常回來宜陽看看我們啊,可别忘了我們!”
“子穆,這是我前段時間織好的衣物,你細皮嫩肉的,到了軍中别太委屈自己,天冷了記得加衣服。”
“劉嬸……”
日光将婉顔的發絲鍍上朦胧的金,也映在她黝黑的眼睛裡,像是一泓清冽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她的臉上有點髒兮兮的,被塞了許多東西的手也在逐漸轉冷的幹燥天氣下開始粗糙,身形倒是高挑,但身闆看着結實,卻似乎顯得疲累,大概因為這段時間的流離光在趕路,沒怎麼好好吃飯。
但盡管如此,她的笑容卻那樣溫暖、柔和、真誠,仿佛隻消一眼,陳長生的心裡便蓦然浮現細微的力量,如同幼苗在破土發芽。
一個突然出現、機靈又仁義的青年,将由他作為前輩帶着訓練,與他一起去做王府護衛。
似乎……有點期待了。
“嘿!”婉顔在他面前歪了歪腦袋,“長生哥在想什麼啊?看你發呆好久了!”
“唔……沒什麼!”陳長生迅速收回目光,支支吾吾道,“既然你已經和大家道别完了,那我們就回營吧。”
“這麼快就要分開,還有點舍不得大家……”婉顔低垂眼簾,語氣略有歎惋,“雖然是萍水相逢,但終究也共患難了一段時間。”
老實說,遇上這些村民後,婉顔确實度過了一段相對輕松的日子。雖然每天都要長途跋涉,還得提防山賊流寇,饑一頓飽一頓是常事,能找到個山洞睡覺便不錯……但這些事,至少可以讓她短暫忘卻刺殺、背叛、利用,還有——那無邊無際的染紅大地的鮮血。
但逃避一段時間後,總歸還是要面對的。
再等等……等她在齊國待一段時間,說不定能有新收獲。那時再回周國,也能多掌握些籌碼。
絕不能讓慘死的百姓死得無聲無息。他們的死亡,本身就是生命回蕩在天地之間的巨響。
這巨響,總能讓人聽見。
“想念的話,以後多回來看看。”他說,“走吧,我還得帶你去住的地方收拾收拾,明天就要早起訓練了。”
陳長生與婉顔又一起朝鄉親們揮手,這才依依不舍返回軍營。等走了一段距離後,他放慢腳步,回頭又望了一眼,隻見平緩起伏的丘陵之上,伫立着一個拄着拐杖的佝偻身影,如同靜穆的雕像,無聲地回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