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婉顔的允諾,宇文邕迅速開始親自操辦大婚。雖然行事低調,但宮裡衆人明顯能感覺到皇上心情頗為愉悅,就連宇文護都略有詫異。但正如婉顔和宇文邕料想的那樣,他并沒有橫加阻攔,除了對突厥和隴西李氏的考量,很重要的一點在于太後與婉顔關系越發親昵,幾乎可以算公開表明了她的态度。
有太後發話,宇文護也不好再在皇帝私事上發作,尋了個借口便回了他所管轄的同州。
而知曉婉顔喜愛萬物複蘇、生機盎然的春日,宇文邕便将大婚定在了次年春天。
于是,就在公元569年,正值草長莺飛、百花齊放的時節,周國皇帝宇文邕冊封李婉顔為雲陽夫人,在一個萬裡無雲的晴日舉辦大婚,并大赦天下。
……
“好困……讓我再睡會兒。”
婉顔被侍女們換上層層疊疊的婚服後跟站不住似的,坐在梳妝鏡前耷拉着腦袋,眼皮幾乎擡不起來。瑤娘見狀無奈笑了一聲,與侍女一起給她梳頭。
“我的祖宗啊,您今天可要和皇上大婚了,再睡下去就要錯過自己的婚禮了。”瑤娘調侃道,“昨日再三囑咐您不要睡太晚,您肯定又沒聽話。”
“我三個時辰前才睡着……”她打了個哈欠,“我保證我昨天早睡了,但真的睡不着……不是都在黃昏舉行婚禮嗎,為什麼這麼早就要起來,饒了我吧!”
“尋常婚禮确實在黃昏時,但皇上吩咐過今日婚禮不同以往,一定要早起。您打起精神來,明日想睡到何時便睡到何時,皇上定然不會讓任何人打擾到您。”瑤娘意味深長地抿唇。
“娘娘,娘娘!”一個小宮女忽然急急忙忙跑進殿來,“皇上已經在殿外候着了!”
“什麼!”這下婉顔算是清醒了,她驚呼起來,“不對,他為什麼在殿外……”
宇文邕故作神秘,并未告知她今日大婚的完整流程,說是要留出點驚喜,她正好懶得操心,便沒有多問,但着實沒想到流程和她學的文化常識如此不同。
誰家皇帝一大早擱殿外面候着……
饒是這般腹诽,她心裡卻也隐隐雀躍,期待着宇文邕到底會給她怎樣的驚喜。
她居然要在一千四百多年前和北周武帝成親,這真是……跟做夢一樣。
醒過來之後,婉顔坐直了身闆,乖乖配合侍女們梳妝打扮,不多時,她便對着鏡子驚訝到合不攏嘴。
鏡中人梳着溫婉飄逸的靈蛇髻,一頭烏發間插着螺钿珠钗與嬌豔欲滴的鮮花,金步搖垂墜而下,泛着細碎粼光,宛若浸潤在銀河之中。她雙眸黑如曜石,眼尾隐約可見金粉,臉頰淡淡斜掃胭脂,比壁畫上的飛天還要昳麗幾分。
為什麼沒有相機,她好想拍一張紀念一下……平時可不會隆重打扮得這樣花裡胡哨。
婉顔正暗自怨念,手裡就被瑤娘塞了一把孔雀翎制成的羽扇。扇柄是流光溢彩的貝母,扇面與柄的交接處鑲嵌着打磨光滑的青金石,幽藍灑金,與翎羽的幽深光澤相映成趣。
都是她喜歡的材質……婉顔對這把扇子愛不釋手,翻來覆去打量了好幾遍。
“咳咳。”瑤娘提醒道,“娘娘,扇子要舉在面前,等您準備好,我們就要出發了。”
“好的,好的。”
她于是放下頭頂珠簾,又将扇面舉到臉前,在一衆侍女的帶領下走出宣光殿,步履雖然平穩,心卻砰砰直跳。
大門打開,她分明聽見瑤娘倒吸涼氣的聲音,于是稍稍将扇面往下移,好奇打量眼前景象。
宇文邕負手而立,身形挺括颀長,他穿着繁複的玄色婚服,陽光隐約折射着暗繡其上的蟠螭紋和雲紋。烏發以金冠束之,鬓角垂下幾縷,倒增添幾分俊逸。
在婉顔踏出宣光殿的那一刻,他将目光投向了她,雙眸澄澈剔透,溫潤如琥珀,滿是歡喜驚豔。
那是褪下隐忍與深沉後,毫不掩飾的他。
她眼眶忽然有些濕潤。
如果她的親朋好友能看到此番場景,該有多好。
但讓她驚訝的并不隻是宇文邕,還有宇文邕身後由當歸拉着的馬車,以及馬車旁站立的唐國公與獨孤夫人。
“妹妹,上車吧。”獨孤夫人溫柔一笑,伸手去扶婉顔。
“兄長和嫂嫂為何……”
“長兄如父,長姐如母,皇上說你的爹娘無法到場,便讓我和你兄長來代替爹娘,陪你完成大婚,希望不留遺憾。”獨孤夫人耐心解釋道。
婉顔聽罷,又看向了宇文邕,後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略微抿唇。
“今日可是你和皇上的好日子,莫哭,莫哭。”李昞見她眼眶濡濕,連連安慰,“待會兒還有好多人要見呢!”
“什麼人?”
“不久便知。”李昞神秘一笑。
婉顔隻好先上了馬車,所幸車四周垂綴薄紗,仍能看清車外景象。待她上車後,宇文邕一躍而上銀蒼後背,一黑一白兩匹馬平穩徐行在宮道上,李昞與獨孤夫人的馬車則緊随其後。
這場景似乎有些眼熟……她暗自思忖。
不一會兒到了宮門口,宇文邕忽然勒馬停下,透過紗簾,婉顔瞧見外面似乎有不少人。
“母後。”
她聽見宇文邕的聲音。
“二十多年了,本宮第一次見你這般高興。”叱奴太後的聲音隐約傳來,“莫怪母後多言,隻是今日這般……恐怕不合禮數吧?從來沒有皇帝會這樣……”
什麼,什麼禮數,是說這樣的迎親流程嗎……婉顔想聽得更真切些,于是悄悄掀起紗簾一角。
隻見宇文邕背對她而站,脊梁挺拔筆直,清朗的聲音随風傳入她耳中:
“是朕把她留在了朕的世界裡,所以這段路,朕要與她一起走。”
字字铿锵,字字溫情。
婉顔再也忍不住,“唰”地拉開紗簾,提起裙擺跑下馬車,一把抱住了宇文邕。
他略微驚訝,旋即也伸手摟過婉顔,柔聲道:“怎麼了?”
“我要跟你一起走。”她擡頭看他,眸中已是濕潤一片。
“好,”他笑,“我們一起走。”
叱奴太後輕歎一聲,眼角竟也泛起一絲淚花。
身為上位者,在擁有權力的同時也有着太多無可奈何,宇文泰對她已是極盡寵愛,卻仍未将她當作唯一。所幸她命夠長,長到能看見兒子遇到一生摯愛,能看見他如此癡情,短暫放下了皇帝的身份,以尋常郎君模樣,舉行一場盛大卻又平凡的婚禮。
“皇後已帶赟兒和阿熙他們去了雲陽宮,我們也不能再耽擱時間。”太後又囑咐着。
婉顔于是想翻身到當歸背上,無奈服飾繁重,簡單的動作卻比往常困難許多。她正努力提起衣擺跨過去,就感覺腰被一雙大手扶住,借着那堅定的力道,輕松便翻了過去。
她低頭一看,果然是他。
“謝謝……”
“你我不必言謝。”他爽朗一笑,又關切道,“隻是這樣……恐怕比坐在馬車裡累許多。”
“我不怕累。”她得意地揚起下颌,全然不顧扇面遮臉的習俗,“并肩同行,可比一前一後要更快走到終點。”
她已完全明白了宇文邕的意圖。
按照傳統,皇帝大婚應與那日一般在奉天殿前舉行,但宇文邕不願意,他想給她一個尋常百姓的婚禮。在那樣的婚禮上,新郎不是站着等新娘,而是與她一起前進。
既然如此,她索性再進一步,與他并肩騎馬。
——一如四年前,他們這樣前往绛州城。
出宮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城外行去,穿過喧鬧街道與葳蕤樹林,又走了大半日,恢宏莊重的宮殿群終于映入眼簾。
雲陽宮到了。
千年之後化為地下層層沙土的宮殿,此刻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高大而秀美,古樸又清麗。飛檐高挑,闌額绮麗,鬥拱隽秀,瓦當輕巧,凡此種種,皆傾注了宇文邕的真摯心意,靜候着她的到來。
千年前的建築,千年前的人,千年前的長安,如此真切地将她擁抱其中,如此毫不設防地容她闖入。
她難以抑制心中澎湃,眼淚在這一刻徹底奪眶而出。
“婉顔……”宇文邕見狀心疼,伸手撫上她的臉龐。
“哎喲!”旁邊忽傳來一個清亮稚嫩的聲音,“非禮勿看,非禮勿看……”
“啊啊啊把你的手拿開,我要看我舅母!”
“啊!你竟然踩我!”
“我就踩!”
“你倆别鬧了……”
衆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着華服的男孩試圖遮住窦熙的視線,被她狠狠踩了一腳,正抱着自己的靴子嗷嗷叫。一旁年歲稍長的宇文赟伸手扶額,滿臉無奈看着他們。他旁邊還站着一位笑意盈盈的明媚少女。
“莫怪,莫怪,犬子讓大家見笑了。”李昞一聽那聲音便知是自家小子,恨不得立馬把他提溜回去教訓一頓,竟然在這種場合胡鬧,太丢臉了。
“無妨。”宇文邕揮揮手,饒有意味地看了李昞一眼,“唐國公,你家淵兒和我們阿熙關系這般好,朕甚感欣慰。”
“那小子天天跟在窦小姐身後跑,我們做爹娘的管都管不住,陛下見笑了。”李昞嘴上雖損着李淵,眼角卻笑得堆起了皺紋。
“孩子們多走動是好事。”太後略略彎唇,目光投向宇文赟身旁落落大方的楊麗華,“還有麗華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出落得如此美麗,真叫本宮喜歡。”
“謝太後誇獎。”楊堅不卑不亢道。
李淵,楊麗華……婉顔默默念着這些名字,費了好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天哪,雖然李淵還是小不點,但北周到隋唐的統治者确實齊聚在了她眼前!
這感覺太過奇妙……已經超過了她與宇文邕成婚的奇妙。
不得不說這婚結得太值了,可惜沒有影像可以記錄!唉!
“在想什麼呢?”
“……哎,沒什麼,沒什麼。”
回過神來,婉顔牽過宇文邕伸出的手,一起向前走去。
“顔姐姐!”
身旁有人小聲喚她。
她側頭看去,隻見昭昀興緻勃勃地朝她揮手,笑得露出潔白貝齒,比高原上的金蓮花還要璀璨奪目。
婉顔鼻頭一酸,回以微笑,沒想到昭昀反而臉頰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