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仍然明亮,但火星濺落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被無限放大,顯得格外冷清可怖。在場衆人皆屏息凝神,或饒有興趣,或疑惑不已,或冷眼旁觀,無論如何,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地毯中央站得筆直的大皇子——那位在他們眼裡幾乎與輸家無異的殿下,曾經風光無比,如今卻落魄萬分。
到底是什麼事,會逼得他終于走出自己的營帳來見這位已經關系破裂的叔父呢?
“賜座,賜座。”東可汗瞥了一眼身旁侍者,似有埋怨,“大皇子難得賞臉來一趟,你們怎敢輕慢?”
“啊……遵命!”侍者立馬反應過來,打算轉身去拿新的團墊。
“不必了。”瑟爾曼利落出聲,惹得侍者腳步頓在原地,“叔父,若您方便,還請與侄兒到一旁細說。”
“哦?要我撇下宴會諸位恐怕有失禮數吧。”東可汗眯了眯眼,語氣微微上揚,佯裝不解模樣,“我看在場諸位都是一家人,也沒什麼好避諱的,不如你就在這裡說吧。”
瑟爾曼頓了頓,道:“……叔父,您還記得前幾日将一個周國奸細關進水牢的事嗎?”
“記得。”東可汗即答,“怎麼,你找我與此事有關嗎?”
“侄兒請您放了她,婉顔她并非奸細。”
此話一出,衆人皆倒吸一口涼氣,好事者故作驚愕,知情者笑而不語,更有不少人交頭接耳,一時間絮語不絕于耳,但瑟爾曼目光不移,直直凝視東可汗。
滲出的汗水濡濕了手掌心,他悄悄攥緊拳頭,試圖不顯露任何忐忑。
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婉顔?”東可汗皺了皺眉,像是在回想什麼,“啊……她就是那個之前和周國皇帝一起逃出突厥的女人吧?我記得她還利用你來探查情報……”
“叔父,您誤會了。”瑟爾曼打斷他的話,“那次她的活動都在我的視線範圍内,我完全可以保證她沒有探查任何對突厥不利的消息。”
“好,我的乖侄兒也不是沒有分寸的人,我就信你的話。”出乎瑟爾曼的意料,東可汗倒回得爽快,但旋即又眸光一閃,“不過……這次,你該如何解釋?”
“她以什麼身份來突厥,為何來突厥,為何在突厥和周國因聯姻一事僵持之時潛入突厥……”一連串問題從東可汗嘴裡蹦出,像是早有準備,“既然你如此關心她,那麼這些問題,想必你也清楚吧?”
瑟爾曼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老實說,他在路上不是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但他掌握的消息太少,他确實不知道婉顔為什麼隻身一人來突厥。
“還有,”趁着瑟爾曼發愣的一瞬,東可汗接着逼問,“就算與聯姻一事有關,也不是不可以,但為何一個周國後妃,要隻身一人悄不作聲來突厥……你和她比較熟,還是你來給叔父我答疑解惑吧。”
周國……後妃?
婉顔已經是……宇文邕的妃子了嗎?
倒也說得通……兩年前在突厥合作尋找真相時,他不是沒有感覺到宇文邕對她的關懷,但他總是說服自己去忽略心間煩躁,如今看來,他的感覺并沒有錯。
但她那樣的人,怎麼會甘于屈居宮闱之中呢?
不行,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瑟爾曼深吸一口氣,又努力壓下翻湧而起的失落:“叔父,我相信婉顔。與其我們在這裡毫無根據地猜來猜去,惹得在座諸位人心惶惶,不如您親自去見婉顔,問她一問。由她親自說出此行目的,也好給我們突厥一個交代。”
若叔父真的已經拷問過婉顔,那麼他應該對事情真相了如指掌,而不是還在這裡問他。問出這些問題,說明他要麼也不知情,隻是抓住婉顔來設計他,要麼……
他就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婉顔一人來突厥,與他脫不了幹系。
宛如印證他的猜想,東可汗的笑容逐漸凝固在臉上,神情嚴肅起來。
“你瞧瞧,我光顧着好奇,竟忘了問你——你如何知道奸細就是李婉顔?”他略微挑眉。
“實不相瞞,侄兒是聽他人議論時得知叔父您前幾日剛截獲周國奸細,此人自稱與我和因喀芙認識,我心下疑惑,又擔心那奸細真的認識我,萬一冤枉了無辜之人怎麼辦,于是出去尋找……找到了被囚禁在水牢的婉顔。”他輕描淡寫,似乎說着與自己無關的事。
他越着急,就越容易掉進東可汗的圈套裡,因此,他必須要冷靜。
東可汗細細打量,隻見瑟爾曼神色無比平靜,隻是攥緊的拳頭些許暴露出他内心的憤怒焦灼。
這種恨着他卻又對他無可奈何的模樣,可真像瑟爾曼的母親啊。
“艾提,截獲奸細的事,不如你來給大皇子解釋一下?”
東可汗掃了眼艾提,後者立馬放下手中酒杯,起身朝他行禮:“回東可汗殿下和大皇子殿下,截獲奸細實與我派去周國的手下有關。”
艾提……看着昔日部屬如今另投新主,瑟爾曼心下一片酸澀。他曾經那樣信任他,也充分發揮他的才能,給予他豐厚的犒賞,可自從父汗中風,叔父暫管諸事,就一切都變了天,多的是見風使舵、趨炎附勢之輩。
他可以不在乎,畢竟隻要他一息尚存,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至于流失的部下,若非忠心耿耿,倒也沒什麼留下的必要。
但……他們竟為了徹底擊垮他,而去構害婉顔。
他似乎記得兩年前艾提被叔父派去出使周國,會不會那時……艾提就利用過他的名号來博取婉顔信任?
“你且說說,手下和婉顔有何關系?”他連忙追問。
“大家都知道,周國和突厥現在因為聯姻一事僵持,貿易交往并非易事,所以我便派出曾經與我一同出使過周國的手下先潛去長安探探情況,好為我突厥謀求最大利益。”艾提态度十分誠懇,“我前幾日在草原狩獵時撞見他,當時他剛把一個女人打暈。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說此女借昔日與大殿下和公主的交情哄騙他讓他悄悄帶她來突厥,抵達草原後,他發現此女可能有打探情報的目的,于是斷然拒絕繼續帶她進王庭,但她不依不饒,并與他起了争執,情急之下,他才把她打暈。”
“我将此事上報東可汗殿下後,立馬将她收押起來,打算等她醒了來盤問,但這幾天殿下也一直在忙,就先擱置了此事。誰知……”他繼續道,語氣有些哽咽,眼中已然泛着淚光,“我那忠心的手下突然暴斃,死得不明不白啊!”
“居然死了……難道和周國有關?”
“說不定就是知道了事情敗露,那周國皇帝買通人去報複他洩憤……”
“别瞎猜,周國皇帝能把手伸到咱們王庭嗎?”
“哎喲,你别忘記周國使團還在這裡呢!”
四下議論紛紛,各種惡意宛如亂箭流竄,充斥着這座穹廬。好事者不需要真相,他們往往隻需要一點風聲,便能捏造很多以假亂真的流言,人心被動搖,也不過就是幾句話的功夫。
假話并不可怕,隻要是編造的,就一定有破綻。
怕的就是……假話中摻雜真相,最能迷惑人心。
瑟爾曼瞥了一眼四周看客,蹙緊眉頭。
艾提的手下已死,而他又是與手下關系密切之人,這下死無對證,他說得天花亂墜也找不到證據來反駁。
……除非婉顔醒過來。
但東可汗此刻賭的,就是婉顔還處于危險之中,至少在宴會衆勳貴面前,隻會留下一個周國對突厥犯難的印象。
隻怕反對聯姻的人,會越來越多。
他又擡眸凝視東可汗,這位兒時他景仰敬重的長輩,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他,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而他再難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