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王爺寬厚待人,大家夥都很感念他的恩德,這才聚在府前,如果失了禮數,還請皇上諒解……”一名年長的家丁站了出來。
“朕可不是什麼小肚雞腸之人。”高湛輕掃他一眼,竟染上幾分笑意,“長恭與百姓處得好,那是為朕分憂,朕高興還來不及。好了,你們各自去忙吧,不必多禮。”
衆人又是一陣諾諾,心下感慨縱然王爺如此出盡風頭,可皇上沒有半分提防戒備之心,果真君臣和睦。
齊國有這樣仁慈寬容的皇帝,還有這麼多忠臣良将,何愁不能給大家帶來好生活呢!
府裡張燈結彩,挂滿了紅色布條,一派喜氣洋洋。庭院西南角挺立着一座青布幔搭建的帳篷,其前方則舒展着長長的氈席,灑滿了紅棗、花椒、花生、桂圓等物。高湛見侍女們端盤進進出出,穿行在院落之間,便打算靜靜等候,揮手示意内侍先退下。
“參見皇上!”
身後傳來一個粗犷豪邁的聲音,他循聲回頭,隻見大将斛律光雙手抱拳作揖。
“皇上來得可這樣早,長恭那臭小子還在迎親的路上呢。”
“哦?”高湛略微沉吟,“朕不急,倒是斛律老将軍也坐不住,比朕來得還早。”
“老臣打長恭進軍營起就帶着他出生入死,知道他和鄭小姐情投意合,催他成家都催了好多次,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娃娃大婚,老臣這心裡高興得啊,都等不及了,這才早早來了王府。”斛律光哈哈一笑,牽動了臉上傷疤。
“段太宰與您也交好,可不見他蹤影?”
“段韶那老頭啊,陪着長恭一起去接新娘子了!”斛律光即答,又似想起什麼面帶猶豫,“對了皇上,臣冒昧一問,小女……”
眼見大咧咧的開國功臣露出窘迫之色,高湛會心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斛律将軍可是想問太子妃的近況?”
“是,是。”斛律光搓了搓手,“本來這事兒也不方便叨擾皇上,但臣畢竟是阿錦的父親……”
“愛卿不必多言,朕也為人父,怎不知您對子女的一片關切。”高湛寬慰完斛律光,又輕歎一聲,“緯兒貪玩,朕勸過他多次,讓他收收性子,但他總聽不進去,朕雖貴為皇帝,卻也對這個頑劣幼子頗為苦惱。但愛卿大可放心,太子妃在東宮中一切都好,緯兒對她并非沒有情意,隻是不懂如何表達,朕會和皇後好好管教他。”
聽皇後偶有抱怨,說高緯最近常與那個貌美輕浮的侍女穆邪利厮混,連去歲在北恒州的武周山禮佛都帶着她,還聽了她的枕邊風冷落太子妃斛律錦。高湛自是不能容許他如此對待重臣的女兒,罰過他好些次,但這孩子總沒個正經樣,笑着認錯一段時間後,又會故态複萌。
還好斛律錦生性溫柔文靜,不與他計較這些,否則以斛律光那風風火火的性格,早晚要抓着高緯發怒,那時就算他高湛出面,也難消隔閡。
但如今斛律光既已問出此話,便至少聽到了風聲。
真是紅顔禍水。高湛蹙了蹙眉。
“皇上既然這樣說,那臣也就放心了。”斛律光見高湛面色凝重,自知此事并非這般簡單,但為人臣子不便再追問,因此隻得換上笑容。
“太子和太子妃應該稍後便會随皇後前來,愛卿莫要着急。”高湛微微彎唇。
斛律光張了張嘴,似乎正要說什麼,但王府外忽傳來一陣嘈雜聲,緊接着便是清潤如露水劃過竹葉的聲音将他的話堵回喉嚨:
“長恭來遲,皇上和斛律老将軍久等了!”
高長恭一身黑紅相間的婚服,腳蹬黑色鎏金靴,正大步流星走來。他的烏發高高束于腦後,顯得人幹練又潇灑,一雙桃花眼含笑盈盈,仿佛漫天星光都跌落其中,明明如此秀美,卻并未消減半分堅毅清冷。
“哎喲,我們這新郎官可真是俊!”斛律光用慈父般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一時激動,竟湧出幾滴熱淚來。
他膝下兒女衆多,但高長恭是跟着他在軍營裡長大的,連那身功夫也是他這個老頭子親傳。文襄帝去得早,長恭幾乎沒怎麼感受過父母之愛,因此他和段韶都将長恭視如己出,看着他長大,如今終于也能看着他成家。
“愛卿可别打趣長恭了,你看他這臉紅的,怎麼瞧得出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狠勁。”高湛在一旁接話,淡淡笑了起來,牽動眼角的細紋。
“皇上和斛律将軍說笑了。”高長恭哈哈一笑,伸手碰了碰鼻尖,“段太師在前堂候着,不如二位也移步?”
高湛微微颔首:“既然長恭已經回府,那我們自然是要入席了。”
高長恭親自領高湛和斛律光往前堂走去,一路又遇到了不少前來祝賀的達官貴人,待他終于從說笑中抽身,能夠松口氣時,又聽見了一個少年的聲音:
“四哥!”
高長恭聞聲轉頭,隻見高緯笑嘻嘻地大步走向前,身旁跟着眉眼溫柔的斛律錦,後面還有幾個侍從。
“四哥,我來遲了,莫見怪呀。”高緯挑了挑眉,“今日你大婚,我可說好了,咱們不醉不歸!”
“……殿下!”斛律錦擡眸,輕輕扯了扯高緯的衣袖,小聲提醒道,“大婚之日怎可讓四哥喝醉……”
“你别多嘴。”高緯眸中閃過一瞬陰鸷,默不作聲地甩開她的手,旋即又爽朗大笑起來,“我就跟四哥開開玩笑,怎麼,我都是與你成婚過的人了,還不知道這點事情麼?”
斛律錦朱唇微動,最後還是将話噎了回去:“妾身失言了。”
也是,高緯怎麼可能在意這些……畢竟他當年與她成婚時,就喝得爛醉如泥,被兩個貌美如花的侍女擡進青廬,還不忘多看她們幾眼。
她早就習慣了。
要不是為了爹爹在朝中能夠平安度日……她也不可能一直忍氣吞聲。
“阿緯,阿錦也是對四哥好心,你别置氣。”高長恭敏銳嗅到他們二人之間彌漫的怪異氛圍,連忙寬解道。
高緯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我才沒必要因為這種小事和太子妃生氣。”
斛律錦則低垂眼簾:“多謝四哥體諒。”
“哎,要我說啊,四哥你可真幸福。”高緯感歎道,“能娶到那溫柔可人的鄭家小姐,又建立了赫赫軍功,可真叫我羨慕,父皇沒少說我廢物,讓我學學你。”
此話一出,斛律錦心下微驚,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她與高緯相處了好幾年,雖然感情冷淡,但也知道這位太子爺喜怒無常的背後實則心思深沉,他看似什麼都不懂,卻好像什麼都懂。
父皇一直在他面前大力表揚四哥,他對四哥的感情,當真隻有羨慕嗎……
“阿緯你這話可誇張了啊,你明明也很幸福,皇上對你嚴格,那是器重你,想把你培養為合格的接班人。”高長恭拍了拍堂弟的肩,“再說,我們身為臣子,必須得盡心盡力輔佐皇上,又怎麼敢掉以輕心。”
“喔……”高緯歪着腦袋,似在思索,“我記得上次邙山大戰,你雖然用五百騎兵一舉破周軍,但也受了不少傷,父皇沒讓你休息就命你擔任尚書令……這樣看來,四哥你也好辛苦呀。”
斛律錦聽得滲出冷汗。高緯這話聽起來很平常,但高長恭若回答不當,極易引起他猜忌。
她擡眸飛快掃了高長恭一眼,隻見他面色平靜從容,逆着将要落入地平線的夕晖微微一笑:
“國事如家事,能得皇上賞識,報效齊國,長恭一點也不覺得累。”
糟糕的回答。斛律錦那提起的心并未落地,她又瞅了高緯一眼。
“國事如家事……”高緯口中喃喃,在熹微的斜陽中,他的眼神晦明不定,“四哥,說得好,說得好啊。”
他撫掌大笑幾聲,眼中卻無半分笑意。
斛律錦暗自歎氣。
因父親的原由,她兒時也在軍中見過長恭幾面,知道他是溫厚直率的性子,不會工于心計,也不會拐彎抹角,沒那麼多心眼。父親曾私下與段太師感慨過,雖然蘭陵王骁勇善戰又寬厚待民,受到許多人的愛戴,但他确實不是帝王之材。沒有宮廷中那些深沉心機,如何能立足于衆人觊觎的權力巅峰?
他是蓋世良将,若能輔佐明君,則幾百年的亂世說不定能即刻了結;但若遇到昏君……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她相信長恭沒有其他心思,但高緯怎麼理解,可就說不好了。
“新娘子要出來了——”
管家那嘹亮的吆喝聲從後方傳來,高長恭便暫時辭别高緯和斛律錦,站在了所有人的正中央。
在那雙紅繡鞋踏出裡屋的時刻,他本能地挺直了脊背,在戰場上面對千軍萬馬都面不改色的他,此時卻緊張到手心冒出熱汗。
他心悅了十幾年的懷璧,終于成為他的妻。
鄭懷璧雙手端正地在胸前舉起羽扇,孔雀翎于黃昏暮色中流轉出幽藍暗光,透過羽毛和頭頂垂下的金步搖間隙,高長恭與鄭懷璧四目相接。
她眼角彎彎,黑眸璀璨,眸中映着他的身影。
他定下心神,歡喜與期待取代緊張充盈他的全部身心。她正在走向他,而他向她伸出了手。
那手的手心寬大,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幽幽暗光中泛着瑩白色澤,但也布滿了森然傷痕,深一刀,淺一刀,與虎口的薄繭交錯,看來頗為駭人。
但她知道,這隻手的主人,會堅定地陪伴她度過一生,會給予她獨一無二的脈脈溫情。
“夫君,”鄭懷璧低低呢喃,羽扇遮住她雙頰染上的绯紅,“久等了。”
“不算太久。”
高長恭笑答,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等你。所幸,我已經等到了。”
他們對視一眼,握住了皇上和皇後遞來的兩隻大石榴,在周遭的歡聲笑語中踏上通往青廬的氈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