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敬安愣怔在原地,他下意識地蜷縮起手掌,又舒展開來,可惜除了一些餘溫,以及手腕上還在滲血的牙印,絲毫沒有另一人的痕迹。
那聲“娥姿”在即将沖破喉嚨釋放出來時,被漫天的箭硬生生堵了回去。他從來沒有覺得鮮血是那般刺眼,那般滾燙,幾乎要将他的心髒灼燒透徹,燒得再也無法複原。
他沒想到……
他沒想到娥姿竟然在李婉顔落馬之際,一口咬住他的手腕,不顧一切地冒着箭雨沖了過去。
在她被那支箭直截了當貫穿胸口之前,她已經被許多銳利的箭頭劃破肌膚。
值得嗎,娥姿?
身體像是不受使喚,看見鮮血自她後背噴湧而出的時刻,他本能地想沖出森林,回到她的身邊。
但僅僅過了須臾,林敬安便用深呼吸平複下來,又恢複那副淡漠溫潤的神色。
計劃有變,他必須離開!
他忍下心間痛楚,指揮手下有序離開森林,不能在森林留下任何與陳國有關的線索。然而就在他翻身上馬、拉過缰繩調轉馬頭的那一刻,一支箭直直射中了他的右眼!
“嘶……”林敬安倒吸一口涼氣,卻顧不得拔掉眼上的箭,隻得咬牙低吼,“快走!”
“大人,這……”侍從見他面容猙獰,面露擔憂。
“不要管我,快撤離!”
“——林大人,撤離恐怕已晚。”
正在交談間,一道清朗的聲音打斷他們。
那聲音聽來平靜從容,卻隐隐透露出足以震懾衆人的威嚴,仿佛就算是眼前萬箭齊發,他也能穩如泰山,面不改色。但即使如此,林敬安明顯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情緒——聲音的主人在壓抑着噴薄欲出的憤怒,那憤怒無邊無際,幾乎要将他吞噬。
林敬安本能地用左眼費力地向聲音來的方向張望,隻見一人舉起從地上撿的箭,又一次瞄準了他的馬匹:
“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撒野,你說,朕是不是要向陳蒨讨個說法?”
宇文邕神色凜然,眸中沒有一絲憐憫。而就在林敬安與他的箭僵持之時,宇文達已帶兵将林敬安的埋伏層層包圍。
漫天火光中,宇文邕将手中箭從中折斷,動作果決利落。隻不過林敬安并未在鐵騎喧嚣中聽清他口中那句喃喃:
“現在,該等他來了。”
……
“阿姐!!!”
看見李娥姿胸口黑紅一片的刹那,震驚、意外、感動、擔憂這些情緒全都一下子沖到婉顔的心裡,她來不及思考,她隻能被巨大的悲痛所淹沒裹挾,仿佛呼吸都凝滞得讓人窒息,但懷中女子的生命卻在加速流逝。
那一聲呼喊幾乎耗盡了她全部力氣,一股腥甜湧上喉頭,粘膩得好似鎖住了她的聲音。她伸出手,顫抖着想要輕撫李娥姿的傷口,可還在往外滲的鮮血卻讓她無措地哭了起來,她的手上已然沾染了李娥姿滾燙的血液。
“阿姐,阿姐,阿姐……”婉顔聲音沙啞,“我帶你去找太醫,我這就去找太醫,你撐住,我帶你去找太醫……”
她的淚水和汗水一起順着發絲滴落到李娥姿的臉頰上。李娥姿掙紮着睜開眼,扯住她的衣袖,氣若遊絲地朝她彎了彎唇角,眼眶裡卻不斷湧出晶瑩的淚珠:
“婉顔……好好活下去,替阿姐好好活下去。”
“阿姐你不要說胡話!你要和我一起活下去!”
她着急地大喊起來,好像生怕自己不大聲些,李娥姿就會立馬離她而去。
“你堅持住,皇上已經制服刺客了,你很快就能得救!我們都是來救你的!”
“不用白費力氣了,我自己知道……我這身子,早已如中空的朽木,隻靠那點不甘心的執念渾渾噩噩地在這世上活着。”
她又咳嗽兩聲,嘴裡鮮血不止,婉顔哆嗦着手去擦她的嘴唇,卻怎麼也擦不掉那駭人的殷紅。
“出走是我自己的選擇……救你,也是我自己的選擇。你們可能覺得我糊塗,但我自己清楚……十一年來,我第一次如此清醒地做選擇。”
“阿姐……”婉顔将嘴唇咬得泛白,“你為什麼要瞞着我,你怎麼就一定覺得皇上不會同意你離開呢……”
“阿姐想信一回當年的情意。”李娥姿自嘲地搖了搖頭,“可惜,阿姐賭錯了……但阿姐保護住了你,也值了。”
“我是想來救你們的,可是我卻連累你……”
“這不是連累。或許,這就是命吧。”李娥姿凄然一笑,“婉顔,不要因我傷心,但也不要忘了我這個姐姐……你要帶着我的份,好好活下去。”
她的視線越發渙散,除了婉顔身體的溫熱,她隻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一點點抽離,而過去那些她曾經從來不敢直視的回憶又如洪水般襲來,沖刷着她的思緒。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燕子在房梁上收攏翅膀,深深淺淺的桃花綴在枝頭,她的小妹躺在她懷中。
周遭軍隊嘈雜混亂,血液染紅了她的雙眼和雙手,她抽噎到幾乎昏厥過去,可還是強撐着想多看幾眼小妹的笑顔。
妹妹和她的眉眼相似,但性格比她活潑灑脫得多,她一直很羨慕妹妹,也想當一個穩重的姐姐一直保護她。
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手中人的溫度一點點流走,唇邊的笑容逐漸僵硬。李娥姿大腦一片空白,但妹妹的最後一句話卻徘徊不去,聲音越來越大,仿佛要将她整個人吞沒。
“阿姐,這次小妹先走一步了,阿姐可不要太快來找我……”
……
李娥姿被口中血嗆得咳嗽一聲,她用盡最後氣力沖婉顔溫柔彎唇,還沒來得及撫上她的臉頰,便垂下了手:
“妹妹,容許我的自私,阿姐先走一步了。”
她不要把自己的幸福交給誰,她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或許她保護家人的機會,并沒有從十一年前開始就徹底消失。
這就夠了。
四周塵土飛揚,血點四濺,她卻在十一年來第一次覺得無比平靜。
她的心……終于歸于平靜。
……
“婉顔!”制服住林敬安後,宇文邕立刻飛奔至她身側,面容難掩憂慮,“你還好嗎?靜夫人她……”
“她死了。”
婉顔的聲音格外平靜,但越是這樣,就讓宇文邕越是擔心。他俯下身子,伸手去探李娥姿的鼻息,卻無法感知到任何空氣的流動。
他一時愣在原地。雖未言語,但眼簾低垂,睫毛輕輕顫動,好似在壓抑着一些情緒。
“宇文護,是宇文護……”婉顔雙眼似是盯着前方某處,可卻又沒有聚焦,空洞虛無,“林敬安的這些箭,少說也有數千支,怎麼可能在進城時不被查出來。恐怕背後有人相助,才能瞞天過海。”
“朕也想到了,但朕還沒想清楚他們把這些兵器藏在了哪裡,宇文護不會蠢到在自己府上藏林敬安的東西,若不慎被人看到陳國人進進出出,那可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的。”
宇文邕沉吟片刻,又道:
“加上那隻白狐,還有可疑的棕熊毛發……恐怕一座府邸藏不下他們精心準備的東西。”
“藏兵器的絕佳場所……”她喃喃,“上一次他藏兵器,是在石窟,那麼這一次……”
二人都沉默不語,似在細細思索。
“——是佛寺。”
須臾之後,宇文邕冷笑一聲。
“宇文護……還真是笃信佛教啊。”
“笃信”二字咬得極重,聽來隻覺無比諷刺。
“佛寺……是他新修的佛寺嗎?”
“不。”他頓了頓,“若朕沒猜錯,當是我們那日在南市路過的佛寺。”
婉顔手中還緊緊摟着李娥姿的屍體,但宇文邕仍能明顯感到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不少:“……那座佛寺處于繁華的市集上,但卻在上元節當日閉門謝客,所以你懷疑它?”
“所謂大隐隐于市,正是如此。”他點頭,“朕細想來,那座佛寺應是前朝遺留,本朝供給百姓參拜,基本沒有高官會去那裡。若說長安城裡最安全的地方,那裡确實算一個。”
“皇兄,我這就帶人去搜!”宇文達在一旁連忙接話。
“不,現在搜太過顯眼,而答案對沒有絕對勝算扳倒宇文護的我們來說,不具備任何價值。”出乎他的意料,宇文邕果斷地拒絕了他,“朕,在等他自己來。”
此話一落,他們便聽見一簇疾風劃破長空的聲音。
“皇上!老夫救駕來遲!”
又是婉顔聽到耳朵起繭的話,但她此刻沒有任何心情來腹诽。
——宇文護直接用箭射穿了林敬安的胸膛,不帶絲毫猶豫。
宇文邕因為想拷問他,加之想試一下宇文護,所以留他一命,但宇文護人一到樹林外,就直截了當地下了死手。
旁人隻覺大冢宰憤怒到極點,忠心護主,一時意氣用事也無可厚非,但他們心裡再清楚不過,宇文護巴不得皇上早點死。
因此就隻有兩種可能。
他想盡快滅口,以免林敬安洩露秘密,或者,他要立刻撇清自己,不給他人留下任何可供懷疑的暧昧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