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答應得那麼爽快,除了想建功立業回報陳蒨的知遇之恩外,他也确實想……來周國見她一面。
他已與娥姿分離十一年。
如果可以的話……事成之後,他想帶她走——他當然不可能放棄在陳國費盡心力做出的一番成就,但見娥姿猶豫,他隻能先借隐居山林的由頭安撫她。娥姿的精神狀況并不算好,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給她幸福。
畢竟他們曾經那樣相愛。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他已讓宇文護相信陳國是真心想幫他——一來宇文護的實力和地位衆人皆知,二來當年正是宇文護帶兵破梁,說來還算為陳國鋪平道路,陳國聊表忠心,也在情理之中。
隻等林場圍獵,他便可完成陳蒨的計劃,帶娥姿離開周國的是是非非。
……
林場圍獵,也即骊山田狩,每年都會在年關舉行完太廟祭祀等儀典活動後由皇帝帶頭進行,凡是周國有名有姓的官員豪族,或者各國使臣,都有資格參與其中。
田狩傳統古已有之,離長安城不遠的骊山便有一處曆史悠久的林場,史書記載漢武帝也曾在那裡圍獵。田狩不僅能夠展示皇帝對大自然的征服,從而顯示其至高無上的權威與魄力,更能借助這場狩獵,完成一次小型軍事演練,向遠道而來的他國使臣展現本國國力。在如今小國林立、時局動蕩的南北朝,此舉的重要性着實不言而喻。
縱然早已知曉此行意義重大,婉顔還是被眼前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震撼到眼睛都不敢眨。
“在想什麼呢?”
李娥姿掀開馬車簾幕,關切道。
她騎在當歸身上,穩健行于李娥姿的馬車右側。
此刻被李娥姿一問,她便笑了起來,撫了撫身上箭袋:“我在陶醉于阿姐的刺繡手藝!”
“你這孩子……”李娥姿搖搖頭,看似無奈,但笑容中卻透着寵溺溫柔,“若是這麼喜歡阿姐手藝啊,阿姐多給你做些就是。”
“阿姐對我真好!”婉顔頓時激動地連連道謝,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問道,“不過說起來,阿姐怎麼想到要做個箭袋送我?”
“阿姐怎麼可能猜不到我們家婉顔要在骊山大展風頭呢?”李娥姿打趣她,“之前聽阿赟說過你箭術精湛,你的生辰又在田狩前,所以我便想做個箭袋送你。怎麼樣,阿姐這個生辰禮物,還算滿意吧?”
“滿意,滿意極了!”婉顔眨了眨眼,“我恨不得給所有人炫耀阿姐繡的箭袋!”
說來也巧,那日上元節回宮後,宇文邕送了她一張錯金銀的大弓當禮物,過了沒幾天,李娥姿似乎也知道了她的生辰,便又繡了個箭袋給她。箭袋上用蜀繡技藝繡着忍冬紋和蓮花紋,線條靈動大方,簡約亦不失高雅。
雖然感覺大弓不如高長恭送她的連弩好用,但畢竟是宇文邕派人精心打造的,她還是非常喜歡,好好收藏了起來。
“對了,剛才說起阿赟,阿姐可知道這孩子最近怎麼了嗎?”
“阿赟……”談起宇文赟,李娥姿似乎有些頭疼,她蹙了蹙眉,“最近我常去太後宮中,鮮少有時間和阿赟見面,但感覺他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婉顔,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敢面對阿赟,所以即使有察覺,我也疲于找他。”
“我知道……”她點點頭,“但是阿姐,阿赟現在正是培養性格和觀念的時候,如果不管他的話,我擔心他有時候會鑽牛角尖……”
“你說的,我也不是沒想過。”李娥姿長歎一聲,“唉,這樣吧,這次若有機會,我去找他談談,希望他聽得進去我這個娘親的話。”
話雖如此,李娥姿卻握緊了衣袖之下的手,骨節隐隐泛白。
她還在猶豫要不要答應林敬安出逃。
内心仿佛分裂出了兩個小人。一個讓她不要忘記宇文赟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她就這樣遠走高飛是對家人的不負責;而另一個則不斷跟她強調,正是宇文氏讓她家破人亡,她早就沒有家人了,若不是為了生下宇文赟,她也不會耽誤時間去救她病重的父母……
還記得那是一個雷聲大作的夜晚,風雨交加,她的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床單被大片大片的血濡濕,産婆讓她用力、再用力,她仿佛耗盡了畢生的氣力,連嗓子都嘶啞到說不出話了,才聽見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而就在此時,被她派出去尋找父母下落的随從急匆匆回到殿中,驚恐地顫抖着身子。在她的再三追問下,他才說出真相——若那日她不生育,她還有機會去救治她那在江陵官奴中受人鞭打感染時疫的父母,但如今為時已晚。
可憐她的父母咽氣後,還要被官兵拖去稻草垛上一把火燒了,以防傳染他人……
她對宇文赟溫柔,那是因為她不想再讓昔日傷痛一點點淩遲自己,她想麻痹自己,為自己編織一個沒有悲傷的幻夢。
李婉顔将她從十一年的幻夢中拉扯出來,讓她終于敢正視自己的過去,也讓她陷入了更清醒的痛苦之中。
直到與林敬安重逢……
“娥姿,你願意把自己的未來交給我,讓我給你幸福嗎?”
恍惚間,他那飽含無盡深情的話又一次徘徊在她耳畔。
她不想再掙紮下去了。
她想給所有事一個終結。
李娥姿,不要再讓無謂的道德桎梏住你。
前三十年的人生中,你一直如浮萍般随波逐流……而現在,你也該為自己考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