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談話已到深夜,四人心裡皆有些沉重,加上瑟爾曼說打算次日清晨便出發去聖山,以免東可汗橫加阻攔,索性幹脆都圍在矮桌旁和衣小憩,等待黎明到來。平時睡眠質量很好的婉顔,今晚卻是翻來覆去都難以入眠。
她蹙了蹙眉,試圖想些其他的事情驅散這莫名的煩躁,而後便想到了自己在現代的家人朋友,想到了學院裡的同學師長,想到了他們此刻,也許正在雲陽宮的實習基地裡酣睡。
算起來,假設這個時空與現代的時間相似,那麼現在那邊也已入冬,他們應該快結束發掘了,說不定已經拎着大袋小袋的瓦片和陶片埋頭在庫房裡整理資料,正為考古實習報告準備數據……
她卻要在這裡開始第一次下地發掘……想想真有些好笑。隻希望自己那還未實踐的三腳貓功夫别在他們面前丢人就行。
算了,不想那麼多了,想了也于事無補。婉顔在心裡反複勸說自己放寬心,而後又攏了攏衣裳,轉了個身背對宇文邕,就着桌旁爐火的餘溫淺眠。
……
天光熹微,瑟爾曼便帶着他們出發,昭昀迷迷糊糊醒了過來,還砸吧着嘴,一副惺忪模樣,惹得婉顔不由一笑。
經過前日婉顔和宇文邕探路,雖然風雪稍稍掩埋了部分路徑,但他們也基本可以摸索大緻方向。沒過多久,待日頭甫一高懸于晴空之上,他們便到了聖山山麓。被婉顔用手扒過的土堆還在原地,隻能說幸好風雪停得及時,否則若把土堆覆蓋,那可就難找了。
安放好行囊後,婉顔将瑟爾曼準備好的工具分配給他們三人,而後略微卷起袖口,将頭發束成馬尾,又從袋子裡掏出細線:“為了盡可能保留這裡原本的面貌,我們不能一鏟子直接挖下去,而要先把這一片分成很多小方塊,這樣方便後續操作。”
“用線嗎?”昭昀指了指婉顔手中的線。
“線和木樁一起。”婉顔把線的一頭牽到昭昀手上,“這樣,我看有火燒土的區域并不算小,但也沒那麼大,我們幾個人應該就夠了,那就先定長為一丈、寬為一丈的方形坑,然後每個坑的北邊和東邊留一尺左右的橫梁間隔,這個間隔就是區分每個小方的界限。”
“所以我們先要用木樁和線來劃出每個小方的範圍。”她盡可能用他們能聽懂的話解釋,也避免把“探方”“隔梁”“關鍵柱”這樣的專業名詞直接說出來,免得影響後續曆史記載,“現在我們先把積雪都掃開,然後看看表面紅燒土的範圍到底有多大,接着按照我說的來立木樁劃範圍,就差不多可以開始往下挖了。”
三人不約而同點頭,旋即開始按照婉顔的指示來行動,沒過多久就把積雪和表土都清理好了。她不得不感慨一句自己的隊友太過靠譜。
幸好這裡不是已有成百上千年曆史的遺址,否則光是挖表土就得一兩天。
婉顔看着地上初現輪廓的紅燒土區域,松了一口氣:“哎,這裡……”
她掃視一整圈後,突然蹲下身去仔細辨認,而後指着土中排列整齊的凹陷興奮道:“你們看,這好像是柱洞……”
“柱洞?”瑟爾曼也半蹲下來察看,“說明這裡有柱子嗎?”
“很可能是。”婉顔勾起嘴唇,“這些圓形凹陷環繞了紅燒土一圈,應該就是原本在這裡的房屋被火燒過之後留下的痕迹。”
“但是我們之前來聖山參加儀式時,沒有搭過房屋,更不可能用火燒屋。”瑟爾曼眸光一閃,也意識到不對勁之處,“所以,這裡必然有人動過手腳。”
“用鏟子輕輕刮表面,繼續往下看看。”婉顔擡手一抹額頭流下的汗,另一隻手拿起小鐵鏟,“說不定很快就能發現其他房屋殘渣。”
事情出奇地順利。
因為此地位于雪山山麓,不僅寒涼,而且人煙罕至,所以地層幾乎未被擾動過,加上目标年份也就十二年,不需要往下挖太深,所以等到黃昏時刻,他們基本已在婉顔協助下挖出了被燒焦的木頭,還發現了漆質和銀質,包括很多像被燒成黑炭的植物殘餘——如果結合突厥穹廬的結構來看,應當就是搭在房屋外圍的茅草了。
宇文邕一邊幫婉顔整理分類已挖出的材料,一邊協助她刮難撬一點的土壤。他的視線偶爾下意識地掃過婉顔,便看到她臉頰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但她無暇顧及,等汗水從發梢垂落才有空抽出一隻手來擦拭。
她黑曜石般的雙眸裡宛若盛滿星辰,認真而專注,又無比純粹,不含一絲雜質。任憑腿腳和手臂都沾染了些許泥土,她也視之不見,隻是盯着腳下土地,一寸一寸掘下去,就這樣将十二年前的真相掘出來。
好像隻是這樣看着她,就覺得心裡十分平靜……
宇文邕這樣想着,自己也沒意識到已經盯了她半晌,一時有些失神。待她察覺到他的目光,好奇地回頭看他,他便急急轉身,繼續埋頭整理那些殘片。
奇怪的感覺……和前日在聖山一樣的感覺。
“啊!!!”
昭昀忽然大驚失色,聲音透着狼狽,她連連後退,卻一時被土中沙石絆住,幸好瑟爾曼眼疾手快,否則就得摔到後腦勺了。
“怎麼了?”婉顔急忙問道,“是發現了什麼嗎?”
“有、有……”昭昀的聲音抖如篩糠,“有一隻手!”
此話一出,餘下三人皆是大駭。婉顔立刻到昭昀身邊,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暗紅色的土壤中,赫然出露一隻黑色的手。它被火燒焦,手指早已收縮蜷曲,如同枯樹枝突兀地躺着,雖然這裡的幹濕條件不錯,但畢竟有些年頭了,所以部分關節處也露出了燒焦的骨頭。
一股怪異的氣味湧了上來,婉顔隔得最近,直接被這股氣味撞得滿懷,勾起心裡一陣惡心,于是忍不住轉過身去幹嘔幾下。宇文邕和瑟爾曼的臉色同樣也很難看。
“沒事吧?”宇文邕拍了拍她的背。
“沒事……”婉顔稍稍平複之後,又忍住惡心轉身再次打量這隻手,“這是人手沒錯……”
“事情……”瑟爾曼吞咽口水,“已經比我想得更複雜了。”
“你們若能忍受,就繼續挖。”婉顔深吸一口氣,“這隻手背後的東西,恐怕就是此趟我們最需要的。”
“因喀芙,你要是害怕,可以不挖了。”瑟爾曼補充道,他仍然用手撐着昭昀的後背,感受得到妹妹骨子裡傳來的忐忑。
昭昀猶豫片刻,重新站了起來:“不要……我和你們一起。我受得了。”
“……好。”婉顔應下,“我們趕快順着這隻手來挖,說不定馬上就能結束了。”
黑黢黢的手腕上有織物碎屑的痕迹,避開骨節脆弱處,他們再往裡深入,胳膊、肩膀、腰肢……逐漸變得越發清晰。
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