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也是神色一滞,許是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行為有些過于親近,他深深看她一眼,手上一拉缰繩,又加快了馬的步伐。後面的路程中,他們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沒有一人主動開口,卻都又各懷心事。
無意間,宇文邕用大拇指摩挲片刻手心,那裡還殘留她手掌的餘溫。
他其實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情……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但不會有錯,他知道自己心裡有一個想法在慢慢發芽破土,聲音越來越大。
那個聲音說,希望她能留下來,留在他身邊。
不如說——這樣一個知曉曆史走向又勇敢聰慧的女子,他絕不會輕易放走。
……
夕陽徹底隐入地平線下,将白雪也籠罩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夜晚的風雪平靜許多,穹廬簾帳不再如白天那樣被吹得嘩啦作響,爐内燃着明亮的火焰,映照着皺紋盤虬的手,手裡握着的一枚銀镯閃着凜冽微芒。
“這就是我在你出生的聖山儀式上,送給你母親的手镯。”
老可汗的藍眸雖因年邁而有些混濁,不複年輕時的清亮,但在提到昔日愛人時還是略帶濕潤。他的聲音渾厚悠遠,像是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你瞧,這上面的紅豆,是我專門派人從南方運來的。用銀來打造,也是因為你母親愛戴銀飾……”
“這手镯,原來還在父汗這裡嗎……”瑟爾曼很是驚訝,他盯着手镯一時失語。
“當年你母親走後,讓護送她出突厥的東可汗把這個镯子帶回來,說是留镯思人便足矣,與我從此恩斷義絕,此生不複相見。”老可汗說着說着有些哽咽,“說到底,終究是我負了她……”
“父汗,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瑟爾曼聽到東可汗的字眼,微微蹙起了眉。
父汗之前……并未跟他說過是叔父護送他母親出的突厥。
“罷了,已經十二年了,如今你也有了心儀的姑娘,是該知道這件事了……也算是個教訓。”老可汗把镯子遞給他,“那一年,我新納了幾個來自其他部族的側室,你母親不悅,時常與我發生争執,後來我便聽到有人說,她與東可汗有勾結……”
“母親不是那樣的人!”瑟爾曼忍不住打斷了老可汗的回憶,“而且,這麼多年下來,我看叔父并不像是對母親有感情……”
“所以說是我錯了。我聽信了謠言,盛怒之下把他們喊來盤問,卻因此傷了我最親近的兩個人的心。”老可汗的蒼眸蒙上一層薄霧,“你叔父那時還是草原上最骁勇善戰的年輕将領,經常随我南征北讨,血氣方剛的,哪裡受得了這委屈,他一怒之下,自請把你母親送出突厥,以免傷了兄弟和氣。而你母親也對我心灰意冷,所以答應了此事,我便知再也無法挽回她的心……”
“後來你叔父又把這個镯子帶給我,我便知道,真的是我誤會了他們,也傷了他們。”老可汗說到這裡,情緒有些激動,一時喘不上來氣,于是頓了頓,又繼續道,“所幸你叔父畢竟與我是兄弟,這些年來還是盡心盡力為突厥賣力……”
瑟爾曼聽罷皺緊了眉頭。他轉而仔細打量手中銀镯,看鑲嵌在镯子上的幾粒紅豆被火光照耀,仿佛與橙焰融為一體,镯身一圈用金線雕镂着動物和山水的微小景觀,精巧别緻,活靈活現。
可惜……曾經戴上這個镯子巧笑倩兮的人,如今不知道去了哪裡。
“父汗您真的……這麼相信叔父嗎?”
他遲疑片刻,還是問了出來。
“你那年冬天發高燒,你叔父專門為你去聖山取雪,結果雪山女神發怒,引發了雪崩,你叔父差點命都沒了。”老可汗語重心長地拍了拍瑟爾曼的肩,後者卻身體發涼,僵在原地,“他不想你心裡有負擔,所以沒告訴你這件事。你瞧你叔父這般照顧你,你們可千萬不要生出嫌隙來才好。”
雪崩……居然與他有關?
瑟爾曼簡直不敢相信他聽到的話。
叔父……如今連他的命都想奪去,怎麼可能當年還為了他去聖山取雪……
好奇怪。哪怕是父汗過分信任自己的弟弟,但他的話裡還是透着難以言喻的奇怪……
“我看你這趟出去曆練之後穩重了不少,前幾天擺平叛亂時也表現得格外好,真有幾分我當年的風範。”老可汗以為瑟爾曼隻是沉浸在震驚中,于是笑眯眯地對他說,“我每每看到這個镯子就會想起你的母親,所以一直放在盒子裡不敢拿出來。如今你也長大了,有了喜歡的人,我便把它交給你,也算是我與你母親對你的一番心意,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要是重來一遍……”瑟爾曼的聲音有些幹澀,“您還會懷疑母親嗎?”
出乎他的意料,老可汗并沒有果斷回答,隻是深深歎口氣,又收斂起了方才一點柔情。
“會。”
他的話讓瑟爾曼不知所措。
“我再愛她,也不可能為她放棄與其他部族聯姻、壯大我阿史那部的大好機會。她就算沒背叛我,那樣與我争執後,我放她遠走高飛,已是對她最大的寬宥。但若重來一遍,我定要把她牢牢留在身邊。”
瑟爾曼沉默不語,皺着的眉頭并沒有放松下來。許是為了緩解略有些尴尬的氣氛,他輕輕開口:“镯子上用金線勾勒的雪山可真好看,想必當年父汗對這枚镯子也是傾注了十足的愛意吧……”
“什麼?”
未曾想老可汗突然一驚:“我記得金線勾出來的圖案是金蓮花,哪裡來的雪山?”
“喏,這裡。”瑟爾曼又把镯子遞給老可汗,“您看,這不就是雪山嗎……”
隻見纖細的金絲彎折扭轉,在銀質镯身上廖廖幾下便勾勒出雪山模樣,山峰陡峭奇峻,其下的鑲銀淺浮雕恰好被圈在山中,宛如山上層層積雪。雖然看不出金蓮花的模樣,但依稀可以辨認,構成雪山輪廓的金線略有磨損發黑的迹象,像是被人修改過原來的造型。
“這确實是雪山……”老可汗眯了眯眼,仔細辨别,“可是,當年是我親手掐的金線,我怎麼可能記錯圖案呢……是因為你母親最喜歡金蓮花,所以我才掐了一朵出來。”
然而還未等瑟爾曼開口,昭昀就急急忙忙闖進了穹廬,打破室内彌漫的詭異氣氛:
“哥!顔姐姐從聖山取雪回來了!”
“什麼?”瑟爾曼聲音陡然增大,“阿顔去聖山了?!”
“是。”昭昀點點頭,被兄長的反應吓了一跳,“顔姐姐和哥哥帶回來的中原男人都受了很重的傷,據說他們遭遇了雪狼!”
“他……也在?”瑟爾曼又是一愣,旋即在老可汗還未發問時沉下聲來,生怕老可汗發現其他端倪,“他們現在在哪裡?”
“就在營帳外面……”昭昀神情有些慌張,“被叔父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