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能說幸好瑟爾曼的穹廬夠大,還能用簾子分成兩個隔間,不至于一點隐私也沒有。
……
篝火已燃了半夜,炸着火星的餘燼在鐵盆裡慢慢散卻灼熱溫度,銀質的碗杯中盡是殘羹,肉香和果味早在逐漸冷卻的空氣中消失殆盡,被簾帳外不時漏進的寒風裹挾而去。
東可汗盤腿坐在火盆前,伸出雙手略攬些溫暖,手掌粗粝寬大,手背還攀着一條略顯猙獰的傷痕,雖看起來有些年歲,早已結痂,但淡淡的青淤仍然刺目。旁人瞧了,隻會不住誇贊東可汗為了突厥多年南征北戰,身上每一處疤痕都是榮耀的見證,他往往會淺淡一笑,不置可否,而後攏攏衣袖,遮掉疤痕上幾處更深的詭異印記。
“大皇子安置在東廬的人正是那位中箭的中原人。”圖納将軍站在東可汗身側,微微弓着身子,完全不似之前嚣張跋扈的模樣,言語裡盡是畢恭畢敬,“也就是您懷疑的……周國皇帝。”
“他倒是謹慎。”東可汗不緊不慢道,銳利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面前的餘焰。
“隻是屬下想不明白,殿下為何不在他們回王庭時就設埋伏把那周國皇帝抓過來?”圖納兩道粗眉擰到一塊,“現在周國皇帝在他手裡,不是對您不利嗎?”
“現在把人抓過來沒有意義,不如賣他個順水人情,以免在老可汗面前露了破綻。如果被老可汗知道我們與周國勾結暗算他的寶貝兒子,那一切就覆水難收了。”
東可汗微微挑眉,話鋒一轉。
“你以為……我真的甘心受宇文護擺布嗎?”
雖是問話,語氣卻十分淡漠,倒像是平靜之下暗藏能翻天覆地的波瀾,宛如蟄伏在灌木深處的獵豹盯着獵物磨牙那般令人悚然,圖納聽罷心裡隻覺發毛,本能地吞咽口水。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我和宇文護的結盟,說到底也不過利益使然,各取所需罷了。”東可汗接着又道,“但他如今壓我一頭,我雖能從中撈到好處,到底還是受制于他。宇文邕那小崽子終究是皇帝,他宇文護再怎麼狂,畢竟還沒坐上那把椅子。”
“所以殿下是想……既然沒有在绛州城解決掉周國皇帝,不如保他周全,也讓他放松對我們的敵意?”圖納雖是一介武夫,到底也跟随東可汗多年,懂得些人心權術,于是大膽如是揣測。縱然如此,他心裡也有疑惑并未說出。
突厥騎兵骁勇善戰,兵力尚不遜于齊國,更何況他周國呢。難道宇文護那家夥真有如此實力,以至于讓東可汗都心存忌憚嗎……若如此,他圖納倒是有興趣與之一戰,免得叫那些中原人長了氣焰。
“你到底也算聰明。”東可汗擡頭看他,“這時如果再動宇文邕,反而會讓瑟爾曼和老可汗起疑心……隻可惜率先發現宇文邕身份的是我那侄子,被他捷足先登,否則若宇文邕在你手裡,我們的勝算也多了一籌。”
“但萬一現在宇文邕和瑟爾曼搞好了關系……”
“中原有句老話,叫以不變應萬變。”東可汗睨了圖納一眼,“如果宇文邕能順利回周國,他大概不會忘了是誰能讓他輕松回去吧,瑟爾曼哪有什麼實權,還不是靠我放了他一馬。再者,他回去之後,一能替我牽制宇文護,二能讓宇文護以為是瑟爾曼幫這小皇帝回去的,那宇文護豈不是會把瑟爾曼當成敵人嗎?就算他責怪我手下的人辦事不力,我也可以說,老可汗盯着,我做不了什麼……這下,你覺得誰還會把矛頭對向我?”
這一番話聽完,圖納覺得頭暈乎乎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抱拳道:“——殿下英明。”
“回去之後多讀點中原的書吧。”東可汗顯然也頗有些得意,對他擺了擺手,又道,“對了,那宇文邕中箭之後可有什麼異常?”
“當時看得不夠仔細,隻知道他身上多處傷痕,再加上中箭,看起來十分虛弱,至于其他的……瑟爾曼将他招去營帳之後,屬下就确實不清楚了。”
“不對……我總覺得這事還有些蹊跷……”東可汗突然眸光一閃,又大笑起來,反而讓圖納有些不知所措,“宇文護啊宇文護,幸好我與他結盟還留了心眼,否則真被他坑了也不知道!”
圖納迷惑地看着東可汗,冷不防被他的反應吓了一瞬。
“宇文邕要是中的是突厥的箭,還會被俘虜到瑟爾曼面前嗎?”東可汗情緒逐漸激動起來,語速也變快了許多,“就算是因為他逃不過,但如何會引起瑟爾曼的注意?”
“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宇文護也在追殺他。并且那箭必然有古怪,才能引起瑟爾曼的注意。”他接着道,“看來這老東西并未全然信我們,他自己留着後招呢。我之前隻是想到,既然宇文邕沒死在绛州城,不如改變策略以自保,反正殺他對我也沒什麼直接的好處。現在想來,我們是不得不放他回周國!”
“看來殿下之前讓屬下留心俘虜裡的可疑男子,真是未雨綢缪啊!”
“之前叫未雨綢缪,現在看來可是歪打正着。”東可汗悄然握緊拳頭,“若宇文邕能回國,說不定就拿捏住了宇文護的把柄,畢竟讓他中箭的不是我們突厥人,而是他的親表兄啊,他又怎麼可能不報這個仇呢。我們不如……坐觀虎鬥。”
“但……宇文邕為何又會潛藏在隊伍裡一直跟到突厥?這樣做,對他來說并非十分安全之事啊。”
“這說明……”東可汗停頓一瞬,“突厥有他想要的東西,所以他不得不以身犯險。此事我會再派人手盯着。”
“那,還有那個南方姑娘……”
“區區一個女人而已,不足為懼。”他大手一揮,“不過你既然之前提到她和宇文邕似乎認識,那也留心着就行,如今在家宴上見了面,老可汗也會注意她的。我倒是好奇……她和瑟爾曼屢屢提到南方,隻是因為想用他母親來博好感,還是知道了其他的事……”
東可汗的聲音漸小,圖納一愣:“……什麼?”
“沒什麼。”他搖頭,“回去好好休息,之後多盯着些瑟爾曼那邊就行,你這一趟出兵也辛苦了。”
圖納聞聲告退,火盆裡最後一點火星黯淡下去,連寒風也停下了呼嘯的腳步,四周安靜得可怕。
一切又歸于黑夜的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