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顔于是伸手輕輕搭到銀蒼背上,它眨了眨眼睛,并沒有挪動身軀。她見狀笑了,擡頭想跟男子分享這份喜悅,卻發現他也正好盯着自己。四目交錯之下,她匆匆移開了目光。
那雙琥珀色眼眸裡透着的光采和氣度,恍若可以照亮瓊宇,但也如銳利的鋒芒,似乎總有一朝會刺破冰封的湖面,掀起萬丈狂瀾。婉顔不敢久看,将頭扭向一邊後,不知該怎麼繼續話題了。
“姑娘這匹黑馬也生得好,”他率先打破方才略顯尴尬的局面,指了指婉顔身後默默吃草的大黑馬,“有千裡馬的風姿。”
“它呀,我可喜歡它了!”她順勢接過話頭,頗為豪氣地拍了拍黑馬的背,“千裡馬不千裡馬我不知道,但它真的挺能跑的。哦對了,我給它起的名字叫當歸。”
“當歸……”他聽完沉默片刻,“為何會是這個名字?”
“《詩經》裡有一句說,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我擔心自己忘了回家的路,所以給它起這個名字來提醒自己。”婉顔輕歎一聲,“老實說,我有些想家了。”
“姑娘是哪裡人?”
“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回去,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她盯着當歸的脊背出神,“雖然我也很喜歡在外遊曆,但怎麼可能不想家呢。”
男子靜靜看了婉顔幾秒,而後朗聲道:
“在下文雍,文德之文,雍穆之雍。不知姑娘芳名?”
“李婉顔。”她沒有想到男子突然告訴自己他的名字,愣了一瞬後連忙接話,“不過不是隴西李氏,不然我還可以回去。”
她方才雖然真的在想家,但說出這番話也有想主動示弱來試探男子秉性的意圖,而他既然主動報上姓名,想必已經對她放下了些戒備……
看來他或許對她的話有所感慨。
但……文雍二字,着實讓她猛地想起了宇文邕,不是都說古人會避皇帝名諱嗎……
不過想想北周武将叱羅協被宇文泰賜姓後也叫“宇文邕”,似乎這個文雍也不足為奇了。
“說起來,公子的名字好特别,”她進一步試探。
“姑娘說的‘特别’是指?”他微微一笑,“雍穆之雍,同樣出自《詩經》,取和睦之意,姑娘是覺得這個字起得好嗎?”
“……是,我就是這個意思。雍穆之意真好。”婉顔搪塞過去,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他明明就是把她的問題給堵回去了,恐怕,她就算直接問,也問不出這文雍到底是何身份吧。
罷了,反正和她也沒什麼關系。
文雍沉吟片刻,而後和她簡單告别,便又走向客棧。他在腦海中反複咀嚼她的一番話,尤其是那首《采薇》,眉頭不免微微蹙起了些。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啟居,猃狁之故。
何時破敵,何時還家。
哪怕要為此付出一切,他也必須……回到自己應有的位置上。
那才是他的命運。
烈日炙烤黃沙,将地面附近的空氣蒸騰得如波浪般搖動。蘆葦叢在一片悶熱中屹立于湖濱,蒼鷹展翅掠過,留下滿地簌簌聲。身材挺括的青年在馬上拉弓,眯起水藍色的眼眸,緊抿嘴唇,對準蘆葦叢的某處,而後利落松手,銅箭穿破熱浪,霎那間低矮的窪地裡迸射出一灘鮮血。
青年身後的随從立馬小跑上前,不一會兒便撿起一隻尾羽鮮亮的野雉,朝青年喊道:“要我說啊,殿下您的箭法在王庭排第二,就沒有人敢排第一了!”
“打隻野雉算不了什麼。”青年揚揚手,勾起了唇角,“不過這隻雉的羽毛這麼漂亮,帶回去給因喀芙做帽子的點綴也正好!”
“公主一定會十分高興的!”随從附和道。
“哈哈,那可不一定。”青年忍不住大笑起來,“我那個妹妹啊,十有八九會把禮物當作我的挑釁,要和我比試,看她能不能打到更漂亮的雉雞。”
随從還想說些什麼,但沙漠裡忽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青年回頭望去,發現一個男子正策馬靠近。
如果他沒辨認錯,來人應是叔父的手下。
待靠近青年之後,那人拉緊了缰繩停下奔跑,而後翻身下馬,右手握拳舉在左胸前,恭敬道:“東可汗已經下令,因此次潛入中原的任務重要,特交給大皇子您,希望您能不負王庭使命,即刻出發。”
“知道了。”青年揚聲道,“叔父可還有其他吩咐?”
“東可汗讓圖納将軍跟您一同前去,說擔心周國使絆子,圖納将軍和您可以互相照應。”使者不卑不亢,擡眸看了青年一眼。
“區區一個隻剩婦孺老弱的绛州城,還需要圖納将軍出馬,看來叔父覺得我能力還不夠啊。”青年自嘲般笑了起來。
“東可汗絕非此意……”使者連聲辯解。
“行了,知道你對叔父忠心耿耿,不難為你了!”他朝随從招手,又對使者道,“你回去跟叔父複命,我這就召集部下,和圖納将軍在涼州外會合,再南下绛州城,一定不負叔父所托。”
“是。”
男子伸出手臂,方才在天空中盤旋的蒼鷹立刻俯沖到他身上,一雙利爪鈎住他的臂膀,鷹眸目光銳利,讓使者在這烈日下不由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