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不再是那個志慮忠純,頭腦簡單之人……現在的他,或許已經變得和那名備前枭雄一樣可怕。
隻可惜……這個消息已經來不及傳達給梵天丸了。
挑唆公主傷害國松丸是子虛烏有之事……然而,明知是陷阱,若要保住公主,唯有替她背下這個罪名。
知曉自己已經别無選擇的小十郎懷着難以平複的不甘與擔憂閉上了雙眼,
“沒錯……毒其實是我下的。我看着公主長大……視她為親生女兒。得知她入宮後卻飽受委屈,被秀賴公冷落,還被其他側室欺負之後,我憤概不已。為了報複那些傷害公主的人,我讓南蠻的老師故意在卡斯特拉的配方裡加了幾味藥……而這件事是我自己的主意,也隻有我一個人知情,與其他人無關。”
仿佛是為了讓這出戲更加真實,早已注定被治罪的小十郎一改往日小心謹慎的作風,他站起身,坦蕩地痛斥道:“美出亜姬為了伊阿曾背井離鄉,與親人骨肉分别,伊阿曾卻過河拆橋,喜新厭舊,傷透了她的心。諸位皆視美出亜姬如同妖鬼,為何對負心的伊阿曾卻如此寬容大度?着實可笑之極。”
如此打臉的言論讓秀賴的表情瞬間變得扭曲,他站起身,示意守衛将小十郎拿下,押入大牢……
等待自己死期的日子裡,小十郎一直試圖向伊達政宗傳達關于秀家的消息。
然而秀家仿佛早就預料到自己會這麼做,這些消息都沒能傳出大阪。
“天下第一陪臣,伊達家的智囊會因為公主受了委屈而對秀賴公的子嗣下毒?這可不是個高明的謊言。但卻是個能棄卒保車的說法……人取橋之戰時,為了保全主公,你曾大喊自己便是伊達政宗,試圖吸引佐竹的注意力,給他撤退的機會……想必這次也沒什麼不同吧。”
燭火将那人的身影投映在斑駁的牆面上,小十郎側過頭,映入眼中的那張臉和大阪秋之陣時那個把喜怒好惡都寫在臉上的貴公子判若兩人。
“雖然在太閣的庇佑下無憂無慮地長大,但終究還是備前枭雄之子……之前是你藏得太好了嗎?”
“人是會變的。你們勾結外邦,在隐岐島害死太傅的時候,昔日那個宇喜多秀家也随着他一起死了。”
提起隐岐島海戰,片倉小十郎露出了一絲諷刺的苦笑……
“勾結外邦鏟除異己?你說的是利用毛利鏟除浦上家的備前枭雄,還是勾結大明國和朝鮮試圖鏟除加藤清正的小西攝津守呢?”
牢中的燭火在凜風中閃爍,那個映在石壁上的身影也如同鬼影般扭曲……然而,小十郎并未在秀家臉上看到猙獰的神情。他隻是用一種極其涼薄的聲音說道:
“太傅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戰争才這麼做的,為了所有背井離鄉的将士,他甘願冒着滅族的危險背負那樣的罵名……你們算什麼東西,又做了什麼,也好意思和他比?”
“備前宰相也是這麼認為的吧……伊達家不過是奧羽的鄉巴佬。那你是否想過,區區伊達家真的敢頂着通敵叛國的大罪去做那種事嗎?昔日,小西攝津守與大明和談,真的隻是他一意孤行的想法嗎?如若沒有太閣一定程度的默許……他就算不掉腦袋,也會失去大名的身份吧。”
“你想說什麼?”
秀家的神情愈發陰沉,他走上前,隔絕了若隐若現的燭光。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見到陽光的小十郎注視着那雙漆黑的眼眸,平靜地說出了一個殘酷的秘密。
“在彈劾石田右府的評定上,石田右府已經揭露出小西攝津守的死大有蹊跷,絕非尋常海賊所為。然而……此事終究被壓了下去,不了了之,小西攝津守也從此被視作一個連海賊都打不過的商人。究竟是本家因為小西攝津守的戰敗被打怕了,不敢得罪英吉利,還是另有隐情……備前宰相難道想不明白嗎?”
秀家挑着眉毛冷笑一聲,像是被這幼稚的挑撥逗樂了。
“你想把髒水潑到本家頭上,離間我和秀賴公的感情?”
“投毒的事,我沒什麼好說的。但勾結外邦的罪名,就這樣安在伊達家頭上,實屬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時的伊達家僅僅是将公主嫁給了秀賴公,主公尚未成為東國對外貿易的代理人,我也并非奉行。有些事,就算主公想做,光靠自己也是做不成的。你以為小西攝津守的行蹤是如何暴露出去的?那些針對他準備的戰術,又是如何做到的?如果伊達家自己就有這麼大的能耐,東國早就已經是主公的囊中之物。”
秀家臉上的神情變得愈發微妙……與其說是震驚,倒不如說,像極了一隻孤狼嗅到獵物時的表情。
他并非不知道小十郎在離間他和豐臣家,也并非不知道小十郎的話中必然摻雜着假話。
他早已知道那個答案是什麼……現在隻不過是在抽絲剝繭,确認心中的推測罷了。
這再一次讓小十郎意識到此人的可怕……
“不愧是天下第一陪臣啊。不僅把自己的主公撇得幹幹淨淨,還不忘試圖在豐臣家埋下動亂的種子。你的忠心令人贊賞,隻可惜你選錯了挑撥的對象。很快……你就會明白這麼做的代價。”
在堺得知片倉景綱因為毒害國松丸之事将要被處以極刑,車裂而死的時候,石田三成陷入了強烈的震驚。更令他難以置信的是,這背後居然是秀家的主意。
滿心的不安讓他顧不得現在的身份和種種需要避嫌的問題。他快馬加鞭來到大阪,隻身趕到了秀家的府邸。
此時,秀家正穿着一襲白衣坐在庭院内飲酒,飄零的櫻花鋪滿了回廊,也零落在他的衣袖上。他呆呆地注視着庭院内一棵小小的松樹苗,仿佛在喃喃自語。直到三成打斷了他的思緒。
“秀家!”
當秀家回首,映入眼中的面孔讓三成心中一緊。昔日那張稚氣未褪的,飽滿的臉頰已經變得消瘦了許多,隐約能看見顴骨的輪廓,清澈的眼睛也早已變得像一灘死水。
“右府大人,别來無恙?坐下一塊飲一杯吧。”
秀家為三成斟上一杯清酒,落在杯中的櫻花映得美酒格外透亮,但三成卻壓根沒心情陪他喝酒。
“秀家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秀家并沒有急着回答三成的話,隻是小酌一杯後感慨道:“三成……你知道嗎?九郎離開我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季節。他說我們注定不會有結果,但我卻不信這個邪……不論他怎麼勸也不肯和他分開。現在我不僅沒保護好九郎,還連他的孩子也沒保護好。”
往日的回憶如同入喉的酒一樣,燒得心裡隐隐作痛。三成按住了秀家要繼續倒酒的手,厲聲說道:
“彌九郎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
仿佛是被他喝住,秀家愣愣地注視着三成。他以為自己會哭出來,卻不想淚水也早已同他的靈魂一樣幹涸。
“秀家,你聽我一言……片倉景綱為人謹慎,慫恿公主下毒的事本就有蹊跷!查明真相之前就直接定罪,這和秀次案又有什麼區别?!更何況……不允許切腹,使用車裂之刑,這對一名武士的尊嚴是極大的侮辱。我知道你想為彌九郎報仇,我也知道伊達家和彌九郎的死脫不了幹系……但是,沒必要做到這麼絕……”
“武士的尊嚴?侮辱?”
秀家的嘴角勾起一絲詭異的笑意,仿佛臉上出現了一道裂痕。
“九郎為了查明英吉利的狼子野心,以身犯險,在明知實力懸殊的情況下殊死戰鬥,用性命換來了證據……到頭來,他舍命換來的真相不僅被抹殺,他還被視作一名連海賊都打不過的大名……被人笑話是商人不會打仗。他的尊嚴呢?這算不算侮辱?那時候有誰在意過真相是什麼嗎?!”
秀家每一句話都如同一支利箭刺進三成的心口。他又何嘗不知道彌九郎是為何而死……然而被彈劾的那天,他卻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真相被抹殺,看着友人背上污名。
三成揪緊了秀家的衣袖,強忍着哽咽,用喑啞的聲音許諾道:“彌九郎遭受的一切……我難辭其咎。不論是伊達家,還是那些本家内部的蛀蟲,我都會讓他們遭受應有的懲罰。但不是以這種方式……”
秀家望着那雙微紅的眼睛,幾欲開口,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三成……我不知道這世上哪種方式才是對的。我隻知道哪種方式有用。這一次……我也要讓伊達政宗體會到這種剜心的痛!”
“如果這麼做,我們就變得和德川内府,伊達政宗那些不擇手段的家夥一樣了啊!”
“那就這樣吧。”
秀家那雙仿佛被鑿空的眼睛令三成感到無比陌生,一股寒意竄上了他的背脊,然而,比這股恐懼更為強烈的是鑽心的痛。
“就算我變成了第二個德川内府,不是還有你嗎?”
“秀家,不許說這種傻話!“
三成俯下身,用力扣住了秀家的肩膀。
”現在還來得及,隻要勸秀賴公收回成命……”
“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秀家決絕的話語打破了三成最後的幻想。
“我自以為是的仁慈每次都會給珍視之人帶來災難。九郎也好,茱莉亞也好,都是被我拖累才變成了現在這樣。這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他推開了三成的手。
“血債……必須要血還。”
不久後……伊達政宗在仙台終于收到了小十郎的來信。與那封信一同抵達仙台的是小十郎慘死的消息。
據說……看信的時候,伊達政宗的右眼滲出了鮮血。
在那之後,伊達政宗似乎大病了一場,沒有再回到大阪。
然而大阪的風波卻并沒有因為東北龍的缺席而消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