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無極走的再晚些,他怕是就要當着他的面倒下。
謝衍心口處,方才陡生劇痛。他似有所料,慢慢地扯開元神的衣襟,發現胸口浮現小篆輪廓,比以前顔色更深。
“都把名字寫到這裡了,幼稚鬼。”
謝衍垂眸,似是在笑“真是個令人惱火的小崽子。”
*
寒雨入夢,夜風敲窗。
一室暖意之中,安神定氣的熏香缭繞,藥香滿盈。
“咳咳咳……”謝景行睜開眼,胸膛起伏,陡然開始劇烈咳嗽。
即使身在暖被之中,肢體卻像是不屬于自己,透着刺骨的冷。
風涼夜正在點爐子,一聽到咳嗽聲,立即開門,對院中道:“師尊,小師叔醒了!”
謝景行撐起遲鈍的身體,墨發披散,唇色蒼白,一副病容恍惚的模樣。
他循聲看去,推門進來的是白相卿。
白相卿一身落拓白衣,脊背卻挺直,唇抿成線,仿佛被碰了什麼底線,愠怒至極。
那愠怒在觸及謝景行時,卻漸漸成為了風化雨般的溫柔。
白相卿低聲,怕驚動了他:“景行師弟,你可好了些?”
謝景行将識海中的事情收斂着,對他無異微笑,“無妨。”
似乎是對他這種萬事淡然的态度不滿,白相卿蹙眉:“涼夜那小子說,在雨中找到昏倒的你時,已經是深夜了。你身上魔氣四散,渾身濕透,身體滾燙,一看就是入魔之相……”
他說到此,琥珀色的眼裡陡然透出一絲厲色,也不笑了,淡淡地道:“告訴我,是不是帝尊手筆,他來尋你麻煩了?”
謝景行又咳了起來,這次是心虛的。
白相卿手中赫然出現了一把琴,太古遺音的刻文顯現。
他撫琴弦,壓出沉沉古音,霍然起身,抱了琴就要向外走。
謝景行覺得不妙,“師兄,你要去哪裡?”
白相卿頭也不回:“北淵洲魔宮。”
謝景行見他沖動護犢子,連忙阻止:“師兄,是我心境出了問題,和别……帝尊無關,莫要牽連他人。”
白相卿這抱着琴,氣勢洶洶的模樣,簡直像是去尋仇的啊!
白相卿冷聲道:“我容着殷無極,是因為當年師門——罷了,不提往事。且說三年前,他在我儒門鬧事,差點害小師弟死了不說,還對你下魔種,如今更是趁人之危,誘你入魔,意圖毀你境界,簡直欺人太甚!”
謝景行領他的好意,但不可能放白相卿出這個門。
白相卿是渡劫修為不錯,但殷無極是尊位大魔,魔宮三名心腹的修為皆不低于渡劫。
他若是隻身闖魔宮要說法,就算殷無極不會對師弟下殺手,但白相卿也讨不到便宜啊。
正僵持着,門外,嬌俏的少女端着一碗藥婷婷袅袅而來。
司空嬌很用心地打理了衣物,添了幾分溫婉可人。
司空嬌把藥碗放下,笑的清甜,“小師叔,嬌嬌給你熬了藥。”她背過手,十指糾纏,像是在緊張。
從她背後鑽出來的少年,取笑道:“嬌嬌姐,你平日的刁蠻勁兒呢,一到小師叔面前乖的和貓兒一樣,啧啧啧。”
少女被拆穿,跺了跺腳,惱羞成怒道:“司空徹!你這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皮得很啊!”
司空徹見她怒了,忙道:“司空嬌,我警告你啊,宗主還在呢,注意形象,注意影響——嗷,别揪我頭發,嬌嬌姐。”
活寶姐弟互扯頭發,又掐成一團。
風涼夜一個沒看住,又把這倆冤家放出來賣蠢。
他連忙一手揪住一個,要往外拖,無奈:“師尊,小師叔,是我看管不周……”
司空嬌和司空徹一左一右挂在風涼夜臂膀上,被各敲了一下,表情委委屈屈。
被他們一打岔,二人之間的僵持也蓦然一松。白相卿的表情也微微軟化了些,沒有方才那樣生氣了。
謝景行倚着軟枕,低聲笑起來:“無妨,多謝。”
白相卿蹙起眉,道:“你一入金丹期,殷無極的魔氣便有了反應,看來他還未死心,這次仙門大比頗是危險,不如……”
謝景行哪能和他說明自己早與帝尊私下見過,這無疑是在說他們關系匪淺,索性不解釋,道:“這仙門大比,我必須去。”
他身上披着群青色的外袍,低聲咳嗽:“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白相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道:“既然你有此決心,師兄不攔你,但是萬事以自身安危為先。”
他又轉頭,對弟子們道:“好好照顧小師叔,聽到了沒?”
司空嬌舉手,高高興興地道:“謹遵宗主命令!”
司空徹啧了一聲,道:“知道啦知道啦。”
謝景行抿唇,笑了笑。
雖然儒宗現在人不多,但是弟子卻是一個比一個有趣,這副純粹與天真,也隻有如今隐世的儒宗才能養的出來。
*
北淵洲,九重天魔宮。
空曠恢弘的大殿裡,光線暗淡,唯有一簇如豆燈光,長明不熄,将坐在孤高王座之上的人影輪廓勾勒。
一名魔修小心翼翼地溜了進來,低眉順眼,像是在灑掃大殿。
今日的魔宮連巡邏之人都沒有,守衛松懈的讓人吃驚。
魔道帝尊右手支着下颌,似在小憩。他的墨發披散,容色宛如天地雕琢,身形如同岩岩孤絕青松,黑龍紋樣蟄伏于他的玄袍暗繡上,威嚴而沉肅。
這是統一魔道的君王,君臨北淵魔洲一千五百餘年,其暴君之名,使得北淵洲聞之膽寒。
而這混入魔宮的魔修看出,他哪裡是在午睡,分明是元神出竅了,隻把身體留在了空門大開的魔宮之内。
這是天賜良機,他握緊了手中的匕首,渾身都在戰栗。
殷無極是整個北淵洲的至高象征,是高懸于夜空的啟明之星。
隻要刺入君王的心髒,北淵洲就會四分五裂,魔道風雨會再次興起,而他将會獲得無窮無盡的好處,更是會以刺殺魔君之名,天下皆知!
他緩緩地接近沉睡的君王,凝起魔氣,手中匕首高高揚起。
利刃赫然下落,向着心髒刺去。
要得手了!
這一刹那,他臉上的喜悅之色還未消退,卻被人從背後輕易地穿透了胸膛,剖開了魔心。
魔修低頭,看到了一把貫穿身體的短刀,寒光如雪。
他吃力地回頭,卻看到了一雙漠然冰冷的銀灰色眸子。
魔修驚恐道:“你、你是——”他餘下的話,卻是再也說不出了。
青年一身刺客白袍,側戴着面具,面容俊美到凜然,銀灰色的眼眸宛如冰雪,毫無感情。
“玩夠了吧?”他對着王座之上最尊貴的男人絲毫不恭敬,隻是淡淡地道,“還不快點醒?”
“有你在,本座哪需要親自動手?”
殷無極這才睜開绯色的眸,懶懶地舒展身體,輕笑道,“去查一下這個蟲子的身份,看看是誰又不聽話了。”
他明明聲音低柔慵懶,卻透着刺骨的血腥氣。
銀發的男人聲音冷冽,道:“殷老鬼,查情報讓陸機去,我是刺客,隻負責殺人。”
“尊敬一點,我好歹是你的上司。”殷無極瞥他一眼,笑意盈然。
刺客啧了一聲,神情桀骜冰冷。
殷無極也不和他計較,隻是自顧自地道:“有事情做了,下次的仙門大比,本座帶陸機去,你也跟來,有事情要你辦。”
“仙門大比?不感興趣。”将夜斷然拒絕。
“有你的仇人在,将夜。”殷無極慢條斯理,“天機老人、蘇長寒、烈血槍……這幾個,平日裡龜縮在宗門,此次倒是明确說要去了。如此大好時機,你難道不想親自殺了他們嗎?”
銀發刺客勃然變色,銀眸冷冽如刀,道:“廢話少說,要清理魔門的哪一宗,名單給我。”
“聽聞近日,有個叫血池宗的魔門,不但成立時未曾經過魔宮批準,私自糾集門人,又開始使用我早已禁絕的血祭秘法。”
殷無極悠悠然道:“本座也好久未開殺戒了,魔宮大事在即,剛好殺雞儆猴,穩一穩那些人的心思。”
“三日之後,九重天外,人頭不會少你一個。”将夜的聲音頗為血腥。
殷無極見他如此冷血果斷,又是笑了,語氣頗帶揶揄:“你這脾氣,誰受得了你。”
刺客瞥他一眼,見他們幾乎瘋癫的君王正支頤斜坐,臉上卻帶着五百年都未曾見過的,溫和平靜的笑。
銀發刺客道:“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