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光如水滿而溢,透過窗戶漫入室内。
謝景行醒來時,正合衣躺在床鋪上。他起身,支臂斜倚床邊,撕心裂肺地咳嗽。
緩過一陣,他才知覺靈氣透支。有聖人元神護着,這具軀殼才沒有灰飛煙滅。
強行借用“太古遺音”,這種結果很正常。
殷無極贈與魔種,他卻沒有在靈脈裡發現魔氣,不正常。
謝景行皺眉,拉開衣襟,低頭看去,隻見一個小篆的“殷”字,赫然烙印在心口。
他伸手覆上,印記裡蟄伏着洶湧澎湃的魔氣,卻意外的乖巧,不折騰他。
“何苦來哉。”謝景行啞然,“予我魔種,别崖總不會是怕師父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死了吧?”
“也罷,這是我欠他的孽債。”他搖了搖頭,不知唇邊竟是含着笑。
“幼稚鬼,孩子心性,帝尊多大的人了……”
從中窺見愛徒一兩分真意,謝景行也不急了,悠悠然收攏衣襟,披上儒門弟子外袍,下地走動。
風涼夜用肩支開門,端着一盆水進屋,見他清醒了,“小師叔,您醒了?”
謝景行把長發撩到一側,拂衣戴冠,“我睡了幾日?”
“聖人祭已過十日,小師叔也睡了十日有餘。”風涼夜把幹淨的布放進水裡浸濕,遞了過來。
“沈師叔以杏林之術為您止血、疏通經脈、治療反噬,花了足足三日,才将您從鬼門關拉回來。”
謝景行:“這幾日,是師侄在照顧我?”
風涼夜:“前幾日您身上的魔氣沒有平複的征兆,三位宗主怕您一身極佳根骨被魔氣毀去,危及性命,也怕魔君去而複返,就輪流守着。奇怪的是,魔君留在您體内的魔氣并未侵入靈脈,在您度過最危險的三日後,就徹底平息,蟄伏于魔種之中,不再作亂了。”
謝景行也不意外,溫和笑道:“想來魔君陛下還是給了三位師兄一個面子,才留我一條性命。”
“多半是聖人的面子。”風涼夜也不隐瞞了,他壓低聲音,示意謝景行附耳過來,“實不相瞞,魔君年年回山祭奠聖人,與三位擡頭不見低頭見,弄僵總歸不好。”
“年年如此?”謝景行的笑意,莫名淡了幾分。
風涼夜并未察覺他情緒的不對勁,“至于魔種,沈師叔檢查完後,難得說了帝尊一句好話,道‘那厮終于幹了件人事,不是個六親不認的畜生’。”
“……是沈師兄的風格。”
沈遊之這張嘴,最是鋒利,氣死人不償命。
等到謝景行整理好衣冠,藥也放涼了。
風涼夜端來,“這藥凝神定氣,調養經脈,晨昏各一次,沈師叔叫我看着您飲下。”
托盤上還有一碟蜜餞,色澤溫潤甜蜜。
謝景行撚了一顆,失笑:“怎麼還有這個?”
“師尊吩咐,說小師叔嗓子受了傷,很是敏感,受不得苦,藥湯以蜜餞送服。”
三相這般照顧人,就是正式接納他進入師門,把他當做“小師弟”來疼愛了。
謝景行受了好意,含入唇齒間,果真清甜。
他三兩下喝盡了藥湯,暖意充盈空虛的經脈。
“不知幾位師兄現在在何處,我要當面緻謝。”
“三位應當在涼亭。”風涼夜笑道,“小師叔最好多休養一陣,還是我去喚師尊他們吧。”
“不妨事,我已經能下地活動。”謝景行堅持。
風涼夜無奈,領着謝景行向涼亭處走去。
庭中生蔓草,野花吐芬芳。
風飄淩、沈遊之正襟危坐,正在手談,厮殺正酣。白相卿坐于一側吹箫,樂聲清遠而不幽咽。
風飄淩落子,“遊之,該你了。”
沈遊之指尖夾着黑子,手撐下颌,懶洋洋道,“我說,風宗主,聖人祭結束,你怎麼在主宗賴着不走了?”
風飄淩一頓,“我怎麼就賴着不走了?”
沈遊之冷笑一聲,“當我不知曉你的心思?你想等景行師弟醒了,把他帶去理宗吧。”
白相卿突然錯了一個音,這對樂理大家來說極不尋常。
他道:“風師兄如此想?”
風飄淩反問,“相卿,我與遊之若是離去,你能在那一位的觊觎下,護住小師弟?”
白相卿沉默以對。
風飄淩:“如今的儒宗,加上景行師弟,也僅有一十四人。有你坐鎮,遭遇渡劫之下的威脅自然無事。且不論那一位,連西方佛門,東方道家都曾觊觎聖人遺物,景行師弟握有師尊洞府傳承,懷璧其罪,以你如今的勢力,又有幾分護住他的把握?”
白相卿面對诘問,握緊了拳,又無力地松開。
他先前守着主宗閉門清修,終日渾噩,以為與世無争,實際上隻是逃避責任罷了。
謝景行的身份獨特,修為低微,需要他看顧。他身為師兄,難免生出些愛護之心。
風飄淩卻說,你沒有能力護好他。
風飄淩見白相卿的表情有了變化,扯了扯嘴角,像是要勾起一個笑,又轉瞬褪去。
他歎了一聲:“當年,是我與遊之對不起你,相卿。”
“你們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風飄淩見他溫潤的眼睛中透着執拗,勸道:“相卿,你為我們讓道多年,如今我們早已站穩腳跟。五百年倥偬,你也該振作起來了吧。”
沈遊之閑敲棋子,帶着幾絲輕狂之色,“我道是大師兄也要下手搶人,沒想到是規勸,是我多想。”
沈遊之難得站了風飄淩一邊,“罷,那家夥說得有理,白師兄是該支起宗門了,我就不消遣他。”
白相卿無奈苦笑:“你們倆啊。”
沈遊之随即順杆子爬:“那你把小師弟交予我們看顧,理宗與心宗如今是儒道的兩根頂梁柱,左右虧待不了他。”
“這個不行。”白相卿拒絕。
他在聖人廟裡親口許下諾言,要代替過世的師尊,親自教他、護他,盡師兄責任,也算是給生命添上幾分意義,此時哪有放手不管的道理?
再說,心宗與理宗都是如今儒道的佼佼者,關系盤根錯節,光是處理内部的明争暗鬥都要耗費無數心力,哪有儒宗人員簡單清淨,适宜修煉?
“三年後是仙門大比,以景行師弟的資質,定能有所作為。”風飄淩提點。
白相卿一怔:“你的意思是?”
沈遊之眼眸波光流轉,笑意深深,“與其使明珠藏于匣中,暗淡蒙塵,不如昭告天下,你、不對,儒宗回來了——”
風飄淩落子,棋盤上白子占據優勢,勝負已分。
沈遊之棄子,惱道:“怎麼又下不過你?”
風飄淩:“師弟急功近利,意圖太明顯。”
沈遊之索性把棋子扔回棋簍,連聲道:“不玩了不玩了,生氣!”
風飄淩看他坐沒坐樣,挑眉,想要說什麼。
沈遊之卻一笑,故意道:“大師兄,你瞧誰來了?”
風涼夜領着謝景行穿過百花叢生的小道。
他先是向三位宗主行禮,“師尊,風宗主、沈宗主,小師叔想要見你們一面。”旋即讓開身位,露出背後已然大好的謝景行。
風飄淩的目光在風涼夜身上一頓,随後十分自然地偏開。
沈遊之見他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做派,輕哼一聲,也不拆他的台。
謝景行身着儒門制式的白衣,行古禮。
“師兄們安好。”他聲音溫潤如水,“景行九死一生,多虧師兄們施以援手。”
果然拉進關系就需要同樣的仇敵,殷無極一鬧騰,他們共同抗敵,師門關系看上去緩和了不少。
比起在幽花小徑大打出手,如今風飄淩和沈遊之,居然還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下棋。
白相卿擱下蕭,把他喚到身邊,細細探脈。
“醒了?身體可還有不舒适?和你沈師兄說,他會給你開藥調養。”
沈遊之掃過他的臉色,微微蒼白,一看就是大病纏身,也不自覺地放柔了語氣叮囑:
“修道之人,最重要的就是靈根、靈骨與靈脈,三者有任何一處有損,都會阻礙大道。如果有哪裡不适,與師兄說,我施藥替你調養,可别耽誤,廢了你一身絕佳根骨。”
沈遊之:“也是我們大意,應該早早把你藏起來。魔君是個瘋的,平日倒還好,一遇到與師尊相關的事情,極是執着癫狂,尤其是聖人祭前後,我們都不願惹。你學了師尊的法,又與已故恩師氣質頗有幾分相似,在他那裡,怎麼讨得了好?”
“無妄之災!也罷,他畢竟下手有數,不是真的瘋了。”白相卿歎息,“那些胡扯之言,你莫要放在心上。”
謝景行輕咳一聲,似乎在掩飾什麼,“魔君酒醉,一時認錯了人,也不怪他。”
他這明顯的回護,卻被三相以為是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