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無極對儒門後輩很寬縱,嘴上卻不饒人,“也罷,本座給白相卿一個面子,不想送命就退下。”
說罷,殷無極親自為他指路,向東南方向一點,阻擋去路的梅樹紛紛讓開。
或許是不想被他認出來,謝景行不欲出聲,轉過身,準備順着出路離去。
“等等!”
殷無極大抵是醉後心血來潮,又或是聖人祭在即,微茫山太蕭索,非得與這誤闖的小弟子說上兩句話罷了。
“……去年此時,儒門還沒你這号弟子,第三代還是第四代,難道是小白新收的徒弟?”
“……”謝景行駐足,白衣如雪,清瘦的肩膀微微緊繃。
“不說話?”殷無極蹙眉,儒門第三代也太沉默了些。
他有些怏怏不樂:“怕什麼,本座又不為難你……”
别崖能問,謝景行不能答。
他能從容瞞過三相,卻對欺騙别崖毫無把握。
“罷了,你走吧。”殷無極不強求,隻是在他離去時,随意看了一眼。
刹那間,蒼穹颠倒,天地凝凍。
不過一次回眸,五百年的歲月呼嘯着,向他傾軋而過。
殷無極幾乎控制不住靈魂的顫抖,渾身的血都在逆流。
“轉過身來!”
他的聲音低沉黯啞,好似被歲月淩遲。實在殘忍。
四方風動時,深沉暴烈的魔氣沖天而起。
帝尊的一念之間,千樹須垂首,萬物皆低眉。
“……”
梅花樹下的白衣書生背對着他,墨發束儒冠,手執玉笛,超逸不群。
青年挺拔的脊梁中,好似支着一根筆直劍骨,傲然指向天穹之上。
“站住,你是誰——”
殷無極踉跄起身,卻近乎傾倒。他單手握住欄杆,幾乎捏碎,才止住本能的戰栗。
謝衍死後,殷無極少有這麼茫然。本能支使他行動。他右手往前虛虛一張,再收攏,催動術法。
空間扭曲,時間靜止。
身上傳來拉扯感,謝景行暗道不妙:“是‘縮地成寸’!”
白衣書生被殷無極從百丈外扯到身邊,徑直擁入懷中。隔世的契合。
魔君的黑袍浸透着止殺戮的禅香,卻掩不住血腥氣息。
目之所及,盡是帝尊的昳麗傾城的姿容,眉飛入鬓,眼眸深绯,實在是美的太晃眼睛。
“這是何意?”謝景行咬住舌尖,穩住聲音。
在被殷無極鎖定的時候,他當機立斷,扯散儒冠,以墨色長發遮住大半容貌。
殷無極撩起謝景行的一縷發,神情不再寡淡冰冷。
他朱唇輕啟:“你叫什麼名字?”
謝景行阖眸,避免被帝尊絕世的魔魅引誘,從而露出破綻,被揭穿身份。
“不肯直視本座,為什麼?”殷無極捏起他的下颌,迫使他擡頭,“在怕嗎?”
被徒弟恣意拿捏,聖人雖然不覺得冒犯,卻很不習慣,難免蹙眉:“在下謝景行,儒門弟子。”
殷無極捏着他的下颌,見留下紅印時,微微一頓,從動作到聲線都莫名放輕了些。
“謝景行……”
帝尊聲音低沉,念出他的假名時,卻百轉千回,難以言喻的纏綿。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好名字。”他笑了,“本座就叫你‘謝先生’,如何?”
“……”謝景行阖眸,真是熟悉的稱呼。
“誰的門下?”
殷無極纖長濃密的睫羽輕拂,绯色瞳孔裡燒着火的髓,“白相卿?”
對他再重複一遍“聖人弟子”的謊言,簡直是漏洞百出,萬分可笑。
謝景行根本編不下去。
他規避問題,試圖拉扯開話題,“在下誤入此地,卻被陣法所困,并非刻意打擾陛下獨酌。承蒙陛下指路,在下會很快離開……”
“本座不想放你走了。”
殷無極找起茬來,很是難纏,很不講道理。
謝景行:“陛下先是指路,而後反悔出手,可是在下做的不妥當,得罪了陛下?”
“何處得罪本座,謝先生心裡不清楚?”
魔君看似彬彬有禮,卻是全然的獨斷。
“既然得罪了,本座可不饒你,非得向白相卿要人,他還欠本座人情。區區一名弟子,本座親自向他讨要,他還能拿本座怎樣?”
“……荒唐。”謝景行沒忍住,還是斥他一句。
多少年來,這位威嚴赫赫、權傾魔道的帝王,從來沒有醉卧美人膝的興趣。
九重天魔宮更是常年空置,從不給人留下半點旖旎幻想。
現在,殷無極撩起眼眸,绮麗的流波掃來,竟是霞姿月韻,極有攻擊性的美。
“謝先生,為什麼不肯看這雙眼睛?”
殷無極的呼吸掠過他漆黑的眼睫,是危險的低語,近在咫尺。
他嗔怪:“是本座不美嗎?”
繼而,他淺嗔的語氣低沉森然,流淌出危險的殺意。
“或是,聖人道已大成,視紅顔為白骨,想再丢掉本座這個麻煩,獨自飛升了去?”
“在下不是。”謝景行的否定,此時也顯的蒼白無力。
直面帝尊天地雕琢般的容貌時,轉世聖人側眸,心神動蕩,卻幾分倉促,幾分躲避。
恨海情天,他心裡虛,着實不敢見觀音。
殷無極凝視着他的種種表現,眼底血色愈濃,譏诮嘲弄:“薄幸。”
他逐漸不起波瀾的語調中,藏着好似擇人而噬的怨恨,熬骨、吸髓、撕裂神魂和血肉。
直到這份恨意,把他揉捏成不人不鬼的模樣,尖銳地貫穿他的一切,乃至全部生命。
“殘忍,冷血,虛僞——你還在裝什麼?謝雲霁!”
謝景行一時無話。
殷無極的聲音靜了片刻,良久,他嘶啞着道:“莫說是音容改換、不複當年……”
“謝、雲、霁!就算是你化成了灰,本座也認的出你,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