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他真實身份,隻把畫舫那次當做初見,景玹也并不想告訴她。
玄醫宗初識,那時他站在台下,看着她擊退一個又一個的對手。
臉上明明是面無表情,顯露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冰冷,卻因着熱烈的紅裙,極緻豔麗的五官,連續對戰而略有急促的喘息,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在場好些男子都看呆了去,竊竊私語地讨論着她。
她卻絲毫不為外物所擾,即便屢戰屢勝,也不忘拱手一禮示意對方,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
那時,他心中不屑。
他想,不過一個有些功夫的女子,有甚稀奇的,待他上去将她打個落花流水,看她還能不能維持住這副高深莫測的派頭。
而後來他易容接近是一時興起,向那匪首投射暗器是鬼使神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他為的是哪般。
景玹愣愣地望着她的側臉。
月光灑落清輝,他甚至能看到她額際浮現出汗珠,心念微動,竟想擡袖替她拂去。
反應過來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堪堪止住動作,有些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
“莫要亂動。”
許潋蹙眉道。
景玹抿了抿唇,安分下來。
卻聽得她再次開口:“那日的匪首死在了牢中。”
許潋慢慢地道:“我去探查時,恰巧撞見那個殺她的人,也是個黑衣女子。”
景玹哪裡會關心一個山匪頭子的事,死了就死了呗。
當初他是為了接近她們師姐妹,故而在遇上那夥賊人時将計就計,演了一場戲。
可在他之前,那夥人指不定劫掠了多少良家男子。
這麼一群人,死不足惜。
他不明白她同自己說這個做何。
聽他話語中提到黑衣女子,他想了想:“你懷疑那人是柳昕敏?”
許潋搖頭:“我曾同那人交手,她的武功勝過柳昕敏許多。”
她略作停頓。
景玹凝神思索,突然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麼,猛然盯住她:“你不會覺得她是我派人殺的吧??!”
許潋不說是與不是,可恰巧是沉默說明了一切。
景玹頓時暴怒,再不肯待在她的背上。
“讓我下來!”
他簡直一刻都不想再同她接觸。
他既如此說了,許潋自然沒什麼意見。
他雖算不得太重,但畢竟背着走了這麼遠,多少還是有些吃力的。
料想他即便方才吐了血有些虛弱,此時也該恢複些體力了。
她松開手,将他放了下來。
景玹有些不穩地晃了晃,一手撐着旁邊的樹幹,怒指着她:“你憑什麼懷疑我??!!”
許潋目視前方,平靜道:“我隻是有些好奇,王公子當初是如何得知我與師姐将去的地方便是你要找的柳昕敏的所在?又是為何出現在我們的必經之路上,還恰好為我們所救?”
“你隐瞞身份,變換容貌,隐藏武功蓄意接近,不盡不實,此其一。”
“那日率人攔你馬車的,并非死去的團發匪首,你沒有對她動手的理由,又為何發出那枚銀針,除非你們本就有恩怨,此其二。”
“當然這隻是我的一點猜測,還請王公子解惑。”
團發匪首很可能幹系到揚州少年失蹤案,而這位王公子出現得蹊跷,那人又死得突然,且他之前還有過那令人費解的舉動,許潋并不想懷疑他的身份和動機,但他實在可疑。
“我為何要答??!”景玹面色冷凝,眸光沉暗危險,寒聲道:“我同她無冤無仇,殺她做什麼?若我要殺她,找那個捕頭不是更好,神不知鬼不覺,何苦多此一舉!”
說到這,他口不擇言地譏諷道:“我不盡不實?你難道什麼事情都是全無保留?既如此,那日那個捕頭讓你邀我同度乞巧,你怎麼不與我說了?”
許潋聞言微頓,緩緩轉頭看他,眸光中多了一份審視。待他說完,冷不丁開口:“你如何知道趙捕頭和我說了什麼?”
景玹一窒,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
許潋目光緊緊攝住他:“你跟蹤我?”
今夜以來兩人之間還算和諧的氛圍就此徹底打破。
她将一切已然剖陳既盡。
景玹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卻又沉默下去。
她的确很敏銳,洞察了幾乎所有真相。
可偏生她句句是真,他無從辯駁,無話可說。
明明是她說的,自己今日受傷是她的責任,可她做了什麼?她非但不曾關照他半分,反而同他翻起了舊賬。
景玹此刻當真恨毒了她,她怎麼可以做到在帶給他一點點感動之後又将這些全然擊碎?
可若不是因為她……
若非沈長均是她的師兄,若非絕名是沈長均的未婚妻主,他早将人殺了一了百了,何苦拖到今日!
景玹倏忽意識到了不知何時起自己行事受她影響頗多,全然失了往日作風,于是便愈發容不得她半點都不信他。
甚至自己當初一片好心,也被她如此曲解。
當真可恨!
萬般滋味湧上心頭,景玹隻想着,待有一日,他必要尋個法子好好折磨她,方能出今日這口惡氣!
此時已近後半夜,林中愈發寒冷。
方才兩人貼在一處不覺得,現下分開來,一陣風吹過,才覺出寒意。
尤其景玹,也許是因為受傷,幾乎有些瑟瑟發抖起來。
他靠着樹慢慢蹲坐下來,身子微微蜷起,才算好過一些。
雖則是故意為之,也算計好了沒有傷及要害,不過絕名那一掌是沒留餘力的,吐的那血也是實打實的。
他卻不肯向她低頭。
她既說出方才那一番話,他同她還有甚好說的,左右不過多費口舌。
許潋走了過來,再次将那裝了丹丸的瓷瓶遞給他。
“三清丹有止血鎮痛之效,若不然,怕你熬不過今晚。
景玹靠在樹上,不理不睬。
拒絕的意味很明顯。
事不過三,他自己都不在意,許潋也沒有貼人冷臉的習慣,将瓷瓶抛在他身旁的草堆上,自顧走開。
她撿了些枯枝,拿出火折子在不近不遠的地方生了堆火。
做好這一切,也在另一棵樹下坐了下來,閉目養神。
林中寂寂,惟餘風吹樹葉簌簌作響,驚起數隻飛鳥。
一股不同于林中草木的清淺香氣幽幽而來,随着呼吸悄無聲息鑽入鼻腔。
景玹睜開眼眸,看了一圈周圍,複又阖上。
除此之外,無人察覺。
待天色蒙蒙亮,許潋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睡了過去。
火堆已經熄滅。
隔着餘燼,男子半靠在樹幹也正睡着。眉心緊皺,似乎睡得很不踏實。
他微抿的嘴唇失了血色,眉眼浸在柔和的晨光裡,瞧着倒同他過往裝出來的溫順别無二緻。
許潋移開視線,沒再多看,隻靜靜坐着,等人醒來。
二人本就非親非友,待送他到了醫館救治,她當日的允諾也算是完成。
往後各不虧欠,也不會再有交集。
………………………
昨夜。
對面的女子呼吸平和,顯然已經在那迷香的作用下陷入沉睡。
景玹睜開眼。
“滄淩,出來吧。”
“閣主。”
一道暗影出現,跪在地上。
景玹嗯了一聲,示意他起身。
“閣主,你受傷了——”
自景玹同那女子争執起,滄淩已經在附近了,自然知道他受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