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的風是熱而幹的,帶着肅殺氣和血腥氣,猛灌入人的鼻腔,讓太監李不遇聞慣了香甜靡麗味道的鼻子頗為不适,難受得隻想打個噴嚏。
但他強忍着,彎着近十來年都沒有彎得這麼下的腰,也流着近十來年都沒有這麼流過的冷汗,頭頂太陽熱熱辣辣,卻沒有一個狗腿的小太監過來給他撐一把傘,也沒有一個殷勤的小宮女過來給他斟一盞茶。
因為宮中所剩宮人無幾,跟着長安公主餘瑤來到這城牆的,又更少。
也因為在這大敵當前、兵臨城下的肅殺關頭,若他一個沒根兒的太監還敢擺先前在皇宮裡混賬荒唐的威風,他身後握刀而立,肅面滿身風塵的老将廖宇立第一個就會不答應。
他一定會二話不說直接邁步上來抹了他脖,比先前餘瑤公主殺她父兄的短刃更快更利落,更疾更無情。
馳騁疆場、血性铮铮,老将們最看不得的就是他們這些閹人宦臣仗着臨近天阙狐假虎威、混淆視聽,乃至禍亂朝綱、誅殺忠臣,他李不遇不才,正正好幾樣全占,就在如今這内憂外患的一團糟中成這老将眼中釘。
再因先前皇宮中多年的放肆輕慢、為所欲為的懈怠,成了眼下這内憂的始作俑者餘瑤公主的厭棄對象,不得她的庇佑。
偏偏就是這兩位他曾經得罪或怠慢過的主兒,成了這危如累卵的皇城中可生殺予奪、惟其所欲的掌權者。
即便可能時日甚短,但他們若想殺他,簡直易如反掌。
李不遇冷汗如雨,想到片刻前老皇帝和太子血淋淋的死狀,閉閉眼勾頭彎腰面色慘白,再不複先前眼高于頂、目中無人。
“北國兵馬強盛猶有餘力,此刻卻隻駐紮城下不作強攻,想來是顧忌我京都城牆固若金湯不易攻破,也忌憚我朝兵士臨死反撲、玉石俱焚……”
佩刀披甲的廖宇立目光沉沉掃過城外黑壓壓的重兵,風刀霜劍刻鑿過的臉上一派凝重:“隻是他們忌憚之餘,也未必不曾抱着令我京城百姓糧盡援絕,等不及北靜……”
深憂身前這餘氏皇朝唯一的血脈因生于宮闱内庭、少有癡症而仍不懂這大廈将傾、皇權将覆,是以他竭盡全力想将眼下情勢剖析個簡單明白,不想話還未完,那背對着他的宮裝女子就擺一擺手,近乎粗暴地打斷了他。
“廖将軍。”餘瑤不耐,收回掃視城牆外黑壓壓北國軍隊的視線,也收回放在滾燙炙熱城牆上的手,“這些我在史家的書上讀到過。”
史書?廖宇立皺眉,明明聽聞這位公主因少時病症不曾入國子監,也不曾延請名師入宮教導。
“前朝末帝淳德死于兵變,北國滅燕借于天時,西戎亡國咎由自取,南诏篡權……”她轉過身來,看着這朝中老當益壯、忠心耿耿的将領,似笑非笑,“不就是借的這招不戰而勝?”
兵法莫測,但道理卻多是相通。
廖宇立熟讀兵書史論,曾在心中對南诏前庭所遇的情況仔細推演,亦曾深深惋惜慨歎,便壓下對公主習文斷字的疑慮,眉頭松開沉聲回答:“殿下所言極是,那末将……”
“而如今我餘氏,”餘瑤像是不曾聽見他話,續說,“便要亡于公主禍國。”
她轉腳就往城牆下走,再不搭理這明顯是想讓她挑起大梁,安撫民心軍情以待援兵的将軍,更看也不看那自始至終縮着當啞巴烏龜威風掃地的李不遇。
隻将手上染血匕首一扔,猶還帶着未幹血迹的衣角在地上一掃,劃出淺淺的一道血痕。
她邊走邊語調漠然:“将軍,不若大開城門出外投降,千裡江山奉送以作薄禮,若嫌誠意不夠,我為一國公主願一馬當先代為俯首,承了那亡國的名聲,畢竟……”
“長安樂意之至,又一直身體力行,說是平生所願也不為過。”
她的話輕飄飄的恍若戲言,聽在李不遇、廖宇立耳中卻重若千斤,心都被震得跳了一跳。
這城内牆下俯首着的也是一片黑壓壓,卻不是如北國般紀律分明、莊嚴肅穆的軍隊,而是一片低垂而下的頭顱,盡顯軟弱不安。
餘瑤一眼掃見,步子微頓興緻突起,微一側首開始居高臨下審視這些朝臣。
他們身上深紫紋獸的各色朝服此刻盡數匍匐于塵埃之中,姿态再不複居廟堂之高時的莊重氣派。
更有些身體還隐隐可見的微微顫抖,比起那些面容疲憊,卻自始至終挺身立着保家衛國的廖家軍将士,這些朝臣委實不可相提并論。
餘瑤目光古怪,想這些大臣居高位享厚祿,受盡榮華富貴、世人豔羨,但到了這等生死存亡關頭,卻還比不上一位末等小将來得鎮定明理。
竟然跟在她這個弑父殺兄的公主身後,惴惴跪拜下來求她主持大局。
她不是弑了君麼?不是殺了太子兄長麼?不是一個罪人麼?先前還氣得發瘋斥她荒唐,現在卻來求她?腦子壞了不成?
她心内隻覺詭異極了,唇角卻是弧度頗大地勾了一勾,肆意大膽地欣賞着這些朝臣的屈辱姿态。
“将軍也不必拿自己手底下的将士拼命,誰的命不是命,何必多此一舉。”
這個荒誕無稽、可笑可憐的王朝和皇庭根本不值得救,就算是救了,也隻會可惜那些廖家軍裡的好兒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