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你上前來。”
将将十歲出頭的蔺青陽正是活力四射的年紀,他像隻小犬甩了甩腦門上晶瑩的汗,興沖沖地跑上前來,露出大大的傻笑:“怎麼啦師父?”
南湘王見着徒弟這副尊榮,默歎,尋了張幹淨帕子,坐在輪椅上仔細擦拭小少年濕漉漉的額發:“可否與我說,對戰時,你為何頻繁溜神?”
“啊!”小少年低呼,垂頭喪氣:“衛紀哥怎麼還告狀……”
“這是衛紀的職責。”南湘王淡淡,“他已是第三回帶你出門,觀察再三,他向我陳言——與人決生死時,你精力分散,勇猛不足,似有懼敵之嫌。”
小蔺青陽聽急了眼,粉白包子臉漲得通紅,他張口欲辯,師父攏在腦袋上的大掌卻阻止了他。南湘王帶着安撫順了順徒弟卷呼呼的毛,冷淡語聲中帶着洞徹世事的從容:“不必分辯,我知你不是害怕。”
南湘王順了一把蓬松的卷毛,收手時頓了頓,又薅了兩下。
“我才不害怕。”小蔺青陽被摸得舒服,忍不住在師父掌心裡蹭了蹭腦袋:“青陽明明在找機會。”
他有些低落地說:“師父,和他們硬碰硬,我打不過——要是青陽是個天才就好了。”
聞言,蔺衡止隻是付諸一笑:“凡所諸事,天才也不過肉體凡胎。青陽,你該擔憂的并非是自己的天資。”
——“倚仗投機制勝之人,該怕黎明前始料未及的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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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蔺青陽翻手出劍,他已不再是昔年磕磕絆絆的年輕小子,倏忽驚變的戰局之中,他将真正的決勝之機握于掌心。
可他仍未老練到足以掌控意外。
黑暗處,柔韌皮革劃破緊.窒的空氣,短促風聲中隐約夾雜着一聲柔婉的歎息。就在長劍突破蒙面女子維系的最後防線、紮向她左胸的緊要關頭,蔺青陽聽到自身後傳來的溫柔女聲:
“我勸閣下這一劍别刺下去為妙。”
沖勢猛的一停,蔺青陽攥着劍柄的指節用力到發白,他死死盯着面前已是引頸就戮的蒙面女子,心直直沉到了地底。
身後不遠,同是一襲黑衣的女子無聲無息,不知何時出現在霈歌身後,纖手一張,猩紅的軟鞭勾纏住琴師雪白的脖頸,緩緩收緊。
不妙,第二人到了。蔺青陽止不住焦急起來,這是他無計可施的警報,舍棄霈歌?先殺眼前一人,再與身後敵人交鋒?
快,晚則生變,就在現在,他必須做出抉擇!
僵持隻有片刻,蔺青陽突然一扭手腕,雪亮的寒光抵住蒙面女子的咽喉,滞澀道:“怎麼放人?”
他還是無法舍棄一個剛剛還在同他交流的人,那人還從幻毒裡救了他。
蔺青陽認了,他就是天真心軟,大不了以一敵二,拼他個兩敗俱傷,等到陰曹地府前給師父托個夢,說弟子不孝,為了逞英雄,一不小心把命給造沒了。
下輩子投胎,換他養師父一輩子……蔺青陽一樂,嘿,這夢想還挺美的。
“我也不想濫殺無辜。”軟鞭打着旋收入掌中,黑衣女子足尖輕點,素手輕飄飄扣住霈歌的喉管:“你我共數三聲,便将人質一同抛出。”
蔺青陽挪了挪劍,蒙面女子受他挾持,憋屈轉身,他答:“一言為定。”
黑衣女子抵着羸弱的琴師,藏于他身後謹慎觀察蔺青陽這個勁敵,她隻是耽擱了一會兒工夫,素來武藝高強的同伴就敗在他手裡,本着收集情報的本能,她下意識刺探道:“還未請教,閣下是南湘王麾下哪一名特衛——”
借着光看清對方面貌,她驚得語聲一停。
黑衣女子襲擊得突然,霈歌手中還握着蔺青陽丢給他的火折子,即便被劫持在手,那點火光也紋絲不動。
“你——”黑衣女子緊皺眉心,注意力全然放在蔺青陽之上,扣在霈歌頸間的手就要松力,下一瞬,她面色微變,五指劇烈一顫,仿若觸碰到滾燙火焰一般,猛地縮了回來。
“今夜之事純屬誤會一場,您先放開我的同伴可好?”她若無其事地扭過頭,與滿頭霧水的蔺青陽緩聲商量道:“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世子殿下。”
似是怕他不信,黑衣女子舉起軟鞭,慢慢丢在地上,伸手揭開了自己臉上的面罩。
眼波如水,容色殊麗,赫然是三日前,蔺青陽在河渠小舟上偶遇的三人之一。
這麼一看,他劍下挾持的蒙面女子——身份亦是昭然若揭了。
“……是你?”蔺青陽迅速找到記憶中這副面容,他沒為這熟面孔有一絲動容,反而更加警惕:“我不管你們主仆三人究竟是誰,往前數,你們至少還安分守己。”
看着對方挂着溫婉微笑的臉,蔺青陽冷然:“可既然今夜長樂坊風波是你們所為,那就越過了我南湘的容忍。”
“老老實實等着特衛審訊吧。”他無情道,“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南湘的危險人物。”
師父卧榻之側不容危險蟄伏,她二人在此處,想必晚間,他在客棧碰上的那人才是真正的主謀。蔺青陽眯了眯眼,腦中閃過千萬般思緒,他想到在明月客棧時悉知的那個名姓,楚蘇玉?
無所謂,對付了這二人,他自會去禀報師父,由衛紀親自領特衛追捕,整個南湘也沒人跑得了。
……呃,前提是他能活着爬出密道。
黑衣女子柔和一笑,正是随同楚蘇玉來到南湘的女侍濮玉,她眼中劃過一絲隐秘的暗光:“世子殿下,若是我說,今夜之事涉及您師父的安危呢?您還要執意将我二人交給特衛處置麼?”
蔺青陽挑眉,納罕道:“特衛直屬我師父,他們來審訊,我還能有什麼不放心?”
濮玉輕笑出聲,溫婉柔美的面容上籠着一層憐憫。
“看來殿下被家師護得很好,似乎不知——南湘七年前的變故,其始作俑者至今還藏在家師的麾下,未曾被揪出呢。”
“你說什麼?”蔺青陽第一反應便是不信,他記得清清楚楚,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内應通敵,近百個刺客襲擊王府,衛绫姐聽令帶着他遠避……回來便見師父再不能站起。
可那群刺客早已斃命,師父定然不會放過一個活口,王府内裡應外合的奸人被當衆處以極刑,師父身側早已被肅清……
蔺青陽想到什麼,面色瞬間變得蒼白無比。
濮玉打量他精彩紛呈的臉色:“殿下,如今家師病重,又是何時埋下的病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