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通道幽暗,并不寬敞,隻容得三人并排勉強穿行,他們兩個身量足的男子往裡面一站,空間頓時變得局促起來。
掉下來是意外,但,蔺青陽可沒忘了自己折騰這麼久的初衷。
“還好,沒觸發什麼防衛機關。”
他費力地掏了掏袖袋,摸出一隻火折子,擦着了細看,這地下密道也不知挖了多深,一絲光線都沒透進來,暗得他抓瞎。
連他的眼神都不好使,霈歌隻有更不濟。琴師識相地站在原地,雖目不能視,情緒卻平和,沒吱哇亂叫,也沒亂動給人添麻煩。
蔺青陽很滿意,他最怕的就是在這種未知的環境下,自己還要分出大部分心思去照顧另一個角色。這密道不知什麼底細,眼下那兩撥人說不定還沒離開,就算霈歌是個柔柔弱弱的美人,在他眼中也與麻煩無異。
蔺青陽自認可以救他一回,卻不會在危急關頭,因放棄他而有任何猶豫,在逞英雄以前,他始終記得——還有人在等他歸家。
隻不過,那會是正當又糟糕的體驗。
掌心上火舌抖了抖,他伸臂去探藏在陰影裡的牆壁,在泥濘的惡心觸感中自嘲:和這條密道給人的感覺一樣。
奇怪,這牆的材質明明像上好的石料,可為何這麼破舊?到處都是石縫外滲進來的水,密道的主人有錢修,沒錢保養?蔺青陽想着,就要把火折子湊近,結果一擡腿,好似踢到了什麼東西。
他俯身,确認無不妥後小心拾起,神情立時一凜。
“我要全速前進了。”蔺青陽丢開手中半支新斷裂的箭,朝着黑暗裡辨不清臉的霈歌正色道:“如果他們還在密道裡,前面的防衛機關應該已被啟動過,時不我待。”
看不明霈歌的表情,隻聽見他仍舊平和的聲音:“你想留我在這裡麼?”
蔺青陽直言不諱:“是。接下來的危險難以預料,我可能會顧不上救你。”
霈歌:“如果跟着你,我會死嗎?”
蔺青陽:“你會死在我之前。”
琴師一陣默然,蔺青陽略微等了等,沒收獲什麼異議。
應是被迫在眼前的死亡吓怕了,說這話的他很卑劣吧?密道的布置,敵人的來曆、數量、布局統統成謎,呆在這裡一動不動就能保證絕對安全嗎?
蔺青陽對一切心知肚明,可他仍舊忍不住為霈歌的退卻松了一口氣。
他低下頭顱,用虎口無意義地反複摩挲着劍柄,品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
“我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他逃避似的轉身,想快些遠離這個令人心虛的源頭,畢竟,他已經耽誤太久了,不是麼?
“——你好天真啊,公子。”
蔺青陽剛擡起的腿僵在半空,他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滿是開懷笑意的諷刺出自另一人之口,天真?他簡直難以置信地轉過頭,想質問對方,你究竟有沒有聽清自己說了什麼?
火光一轉,卻直直照進一雙琉璃眸中,金燦燦的倒影搖曳着,在逼近的距離顫抖,蔺青陽驚得瞳孔微縮,身體猛然後仰,下意識想要遠離,冰寒的知覺卻猛地桎梏住他的手,連同劍柄一起凍結凝固,一路侵襲上他的心口。
“你想舍棄我,卻不夠狠決;你想大義凜然,舍生取義,卻又豁不出去。”琴師清冷如雪的容顔在火光中滋生無邊的媚,他用柔弱無力的手,輕而易舉就鉗制住少年不停動搖的掌心。
他的語調嘲諷,又飽含看待珍稀事物的憐愛:“機關是我按的,掉下來純屬自找。這世間英雄短命,禍害千年,你管我作甚?公子,你天真得快要讓我大笑出聲,又怎麼……讓我死在你之前呢?”
無邊的寒意中,蔺青陽的心一抖。他冷下臉,将那隻冰冷的手連帶内心的難堪與彷徨一把甩開:“要跟要留,随你的便好了。”說完,他也不管對方是否跟得上,自顧自以最快的腳步往黑暗裡紮了進去。
霈歌不以為意,垂眸合了合兩手掌心,同樣冰冷的溫度摩擦一瞬,竟覺出一絲溫熱的錯覺來。他興緻盎然地彎了彎唇,循着黑暗,就要迫不及待地埋進去。
“哐當。”一個物事被擲到他腳邊。
少年神情冷硬的臉就着一點火光冒出來:“會點火折子吧?自己跟着。”
把身上唯二的火折子扔出,蔺青陽躊躇的心終于安定下來,看人擦着火,他扭過頭,聲音還有些許僵硬:“我是天真,但你說得也不對。”
少年沒再賭氣地放快腳步,但他的背影挺拔,言語字字笃定:“世間英雄短命、禍害千年,但吾師榮光恒久,照庇四方!今時我優柔寡斷,是我沒頂天立地的能力,也沒那背負愧疚的擔當。”
“總有一日,我會沿襲吾師的道路,做那長夜明星,簇擁皎月,我舍人之淡然,舍己之坦然,再不會愧對本心,我身在此,便配得上吾師之道的‘英雄’!”
霈歌遙望着少年看不清的背影,掌心新燃的火光輕顫,他生出錯覺,以為自己投注的目光已被燒得血肉模糊。
“這就是你的道路嗎?”他用無人聽見的聲音輕道,自己回答着自己:“是啊,它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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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一路,兩人的氣氛有些沉悶,蔺青陽時不時駐足,裝作不經意等他跟上,兩團微小的火苗搖曳,他們始終保持着一前一後、不遠不近的距離前進着。
走了好一會兒,擡眼望去,密道好似沒有盡頭,五感裡隻剩下兩人一深一淺的腳步聲。蔺青陽抿了抿唇,忍不住主動牽起話題:“你知道自己房間樓下是什麼地方嗎?”
他随意挑了個話題,卻把自己陷進去了:對啊,他們從霈歌床邊的位置落下,他有絕對的把握确定,中間絕沒經過什麼彎道。
這麼說,他們現在很可能就在長樂坊的地下!
“我知道,裴娘經常提起那個地方,恰巧,它就在我房間的正下方。”霈歌答,“你聽說過花樓的‘柴房’麼?”
他輕笑一聲,像是未聽蔺青陽的答案,便預料到他是一張白紙:“那是調教不聽話孩子們的地方,在上一任主人手裡掌控時,‘柴房’就是長樂坊的地獄。”
蔺青陽連忙抓住重點:“上一任主人?你的意思是,長樂坊到裴娘手上後,‘柴房’不再是地獄之所了?”
“當然。”霈歌擡高火折子,用空閑的左手接住密道頂滴落的一顆水珠:“裴娘接管長樂坊的當天就封死了‘柴房’,樓裡每個孩子都被宣揚過,這是她引以為傲的厚待。”
他将沾了水的指尖放入口舌間,嘗出一絲古怪的甜腥味,幽幽道:“公子,我勸你接下來小心為妙。”
不知不覺,收入耳中的聲響多了一個。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