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倒推,在某位世子爺起個大早,卻因藥堂休業一日而急得跳腳,不得已掩面撬門、跟做賊似的留下買藥錢的那個清晨以前。
即将親眼見證蔺青陽丢人時刻的那位劍客,此時尚未抵達南湘,還在與長輩告别。
“師侄,你當真去定了南湘?”一身古舊道袍,面白無須的中年人站在渡往南湘的船邊,最後又問了青衣劍客一遍。
“……”名為柳無序的劍客答道:“嗯。”
師叔輕歎,終是顧念着他,從懷裡拿出一塊古樸的木牌:“你師父……唉,你知道師姐的脾氣!此去南湘,她不會管你死活。這牌子你拿去,南湘府還有幾個被放逐的門徒,可助你一助。”
“你要做的事,我始終不能認可。”師叔丢下牌子,淩空一甩拂塵,晃着腦袋揚長而去。
“你且好自為之罷。”
柳無序抓着牌子,沉默目送師叔離去。他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于是什麼也沒有說。
船夫吆喝一聲,錨被拉上來,一聲沉悶的響,是年久失修的船闆在呻.吟,船開了。
水浪翻湧無聲,柳無序立在船舷上靜靜地看,看見旁邊駛過一艘破爛的小船,窗口的簾布掀開,露出一張髒污的小臉。
他看着那張臉,那張幼小的臉也看着他,一大一小兩雙黑漆漆的眼睛何其相似,倒映着寂靜的黑夜。
突然,他感覺身體一晃,被一股大力扯得狠狠退後。
“小兄弟,你這樣站在邊緣太危險了!”
柳無序收回目光,低頭對上一張普通的、滿是關切的、活生生的臉,他生得高大,身材卻不魁梧,低眼看人時意外的沒有一絲壓迫感。
“謝謝。”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略微遲緩地說。
好心提醒他的船夫見柳無序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艙室的拐角,有些摸不着頭腦,船夫瞥着船外的碧海藍天,小聲嘀咕:“什麼人呐,盯着空蕩蕩的海一個勁地看,别不是要尋短見吧。”
……
從北栖最南端的端甯城走海路,到南湘府隻需要十天,路途很快。
柳無序背着劍下船,一腳踏進了南湘府熱鬧無比的黑夜裡。
碼頭人來人往,燈火輝煌,放眼望去,有着各式各樣穿着的人都穿行于此,惬意地歡笑。
柳無序為眼前陌生的場景失神一瞬,緊貼在脊梁上的長劍沉默而冰冷,那種無聲的催促感再一次湧上來了,他吸入一口仿佛灌了鉛的空氣,感覺到迫近的窒息。
燈火溫暖而明亮,可他踩着的是唯一背着光的地方。
一路上,有數個小販熱情地搭話,柳無序搓着衣角,飛快地逃開,還用上了一點輕功。他四處遊蕩,終于在後半夜裡找到一個破舊的茶攤,看模樣,像是正拆了一半,冷清,無人經過。
他于是滿意地坐下來,不嫌棄凳子上厚厚的灰塵,透過滿是孔洞的竹簾,安靜窺視着寂靜的街。
黑黝黝的孔洞死死地盯着他,掐着他的脖頸,用呼嘯的風聲尖厲地說:“天黑了!天黑了!”
“不準出門,絕對不準出門!天黑不準出門,有人不準出門,聽到沒有,啊?無序,聽到沒有?”竹簾上陳舊的黴斑溫柔地撫摸他的頭,撫摸他脖頸上新鮮的淤青:“南湘會吃人呀,我怎麼會騙你呢?它會把無序的頭顱、骨頭、血肉全都吃幹淨的……”
狂風尖叫,把竹簾打得顫顫巍巍,它在南湘驟降的瓢潑大雨裡,終于不堪重負地摔在地上,碎成不成形狀的碎塊。
雨水滴落,猛烈,又止息,南湘府的天亮了。
柳無序凝固成石雕的身體一動,他告訴自己:可以出門了。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沐浴在南湘府的晨曦裡,四面朦胧的霧給予他黑夜後十足的安全感,柳無序松開緊攥的青色衣角,緊促跳動的心口慢慢平息下去。
他劫後餘生地歎了一口氣,扭頭分辨自己的方位。
師叔把牌子給他的時候,沒說去哪裡碰頭啊……柳無序迷茫地想着,猝不及防地和一雙明亮的眼睛直直對上。
兩眼茫然。
那人看上去年紀頗輕,穿了件繡着蘭花的淺藍色長袍,卻偏偏吊兒郎當地把整個衣裳下擺都紮在錦褲裡,紮還紮得亂七八糟,一端從腰帶裡出溜出來,帶着蘭花一起露在外面。
柳無序看了看少年高高擡起的右手,又看了看少年正佝偻着的腰。
“……………………”被他專注的眼神看得惱羞成怒,少年反手關門:“看甚麼?沒見過藥鋪開門做生意嗎?”
柳無序的目光滑向少年左手捏着的半截鐵絲,平靜地陳述事實:“沒見過賊。”
少年手快地将右手藏在身後,張口還欲再狡辯。
“铮——”
瞳孔微縮,電光火石之間,少年側首閃過一道凄厲的寒芒,劍鋒已被讓過,悠長的鳴響才遲遲開始回蕩。
“铮,铮——”一劍不中,又是兩劍,都被臉色突然嚴肅的少年迅速躲開,這回更加明顯,劍出音再至。
“響鳴重劍?”少年神情一凜,脫口而出:“你是什麼人!”
好劍無聲,但也有例外——當持劍之人的力道足以振動沉重的玄鐵,就會在出劍後揮出動聽的鳴響。
隻可惜,大多數人還未來得及聽見這罕見的劍鳴之聲,就已經死了。
“你不必知道。”柳無序冷酷答道。
行走在外若是暴露師門名諱,他可要被師父師叔聯合雙打一通,斷齊經脈放逐出門了。
那少年不知他所想,隻當他大有來頭,在劍光下飛來躲去,狡黠地一轉眼珠:“俠士好身手!不知能否先停上一停,容我略微分辯啊?”
柳無序揮劍,揮劍,還是揮劍,但抽出一點禮貌認真地回了少年一句:“你的輕功也不錯。”
“……”少年看着鋪天蓋地的劍芒無語,這回不想丢面子也隻能丢了,長袖一揮,灑出倆塊玉珏擋了一劍,轉身就溜。
柳無序一劍擊碎玉珏,也不去思考為什麼一個賊用着價值連城的玉還會摸進藥鋪偷東西,也是飛身直追。
可惜,這少年輕功不俗,而他背着一柄材質沉重的劍,最終還是沒有追上。他尋了個南湘人問,沒想到剛好挑上一個熱情人士,硬要請他吃餅,他不知道說什麼,隻好又一次運起輕功,和方才追的賊同樣狼狽。
幸運的是,他在往後三日找的第一百二十三家客棧裡,碰巧遇到了要找的門人。
可是,為什麼要等晚上約見?柳無序有些抗拒,也這麼說了出來。
門人:“……可是,沒搞錯的話,您要做的事應當是不能見光的吧?”
柳無序:“哦。”
好吧。
*
于是商議好的當晚,柳無序早早就在約定好的地方蹲好了位置,為防走錯,他特意确認過數遍,明月客棧,天字貳号房,絕對無誤。
要說這明月客棧,在南湘也是個傳奇,旗下開辦了無數客棧、酒樓、茶樓、賭場……凡是百姓閑下來要去的地兒,都能找着以“明月”為招牌的分店,堪稱包攬南湘各大休閑娛樂場所,“客官要捧場,出門左拐登明月”,說的就是南湘無處不見、無處不在的明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