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衣裳已被換走,可那粘膩觸覺似仍于腳邊,似踏進深淵泥濘裡,黑泥纏住,令她不得掙脫。
良久,溫王靠近,“妻可要習劍式?吾昨日應妻,今日無事,吾可與妻習之。”
溫王聲線依舊冷冽,如冷風灌入耳,齊風禾于渾渾噩噩中驚醒,她才覺手中握劍,鮮紅血迹留于劍鋒上,似毒蜂尾針,令她如被刺般撒手。
哐當一聲,長劍落地,齊風禾之手似篩鬥抖動,血色盡失。
“吾妻。”溫王拾起長劍,握住齊風禾顫抖之手,“劍不可丢。”
他根根掰開齊風禾五指,将劍柄放于掌中,又将其合攏。
“不過一殺人劍,無何可懼。今日若卿不殺他,來日何人都可欺卿,握好罷。”
他餘光見劍上血迹,微頓,又道:“妻若不喜見,擦去便可。”
他言罷,便拿一布,遞予齊風禾,似未有幫她拭去之意。
時間逝去,待到溫王似覺手酸,齊風禾方才接過方布,接過那瞬,她眼淚決堤,淚珠似斷線手串,滴滴砸于衣上。
她拿着布,一遍一遍擦去劍上血迹,直至劍面如鏡光亮,她才似斷掉的禾稈,将染血污之布丢至遠處,抱劍大哭。
“……我,殺了人……我從未殺過人,也不想殺人,我想救人……可我殺人了……我學醫,是想救人的,可我還沒開始救人,卻先殺起了人……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殺人——”
她嗚咽着,口中之語不清,雙眼淚不絕,崩潰地望着溫王,可憐又絕望。
齊風禾前世報志願時,所有志願都填了醫,連調劑都不願調,夢想着以後能穿上白衣,做一救人者,救衆生于病痛中。
怎料她薄命,未執醫前便死,有幸攜記憶轉世,欲于異世行醫,圓前世執念,又遭生父打壓,八歲便困于房中,事事遭監視,獻醫被駁回。
她想,不能行醫便不行吧,此世便做一普通王女,平淡度過此生,來世若有醫緣,便來世再續。
卻怎料她殺了人。
年輕生命,斬于她劍下,那割肉砍骨之感,仍清晰。
嗚咽聲低沉,似被壓低,欲放聲哭,又恐驚擾他人。她握着劍,雙肩顫抖,決堤淚水模糊了她眸中畫面,囚犯死相一遍遍出現于她眼前。
“吾妻。”
溫王輕喚她,聲音未變,依舊冰冷,他拭去她面上淚水,道:“吾妻心善,有聖人之相。”
停頓片刻,又道:“可妻憐他性命,何人憐卿性命?何人憐他箭下亡魂性命?今日他受命于姜王,取妻首級,明日他受命于姜王,又要取何人首級?”
“他欲殺卿,那卿便殺他,他欲殺人,那人便殺他。他死,他欲殺之人便活,卿何嘗不是救人一命?行醫可救人,殺人亦可救人。”
他撩去齊風禾額前碎發,金色陽光照于他猙獰鬼面,冷冽聲線似歎息。
“吾妻,今日救人一命,善也。”
青年十指粗糙溫熱,指腹薄繭撫過齊風禾面龐,令她寒毛聳立。
“姎……”
齊風禾欲辯駁,卻無可說,他言好似無錯,又異樣違和。
“殺人……即救人?”
她呐呐而言,目光空乏,望着如鏡劍身不知思何。
“殺殺人者,令其不可殺,何不是救人?”
“吾妻心善,見人傷,同悲之,可善當予善者,于為惡者當以惡予之。此刺客受命姜王,欲奪卿命,卿善,欲殺卿,是為惡,妻殺惡,是善也。”
“姎……”
齊風禾欲言,又止,她神思混亂,終是低頭,認同他言。
“妻若不悅,那今日便不習劍。”溫王取來劍鞘,将利劍收于劍鞘。“妻可去清點嫁妝,吾已令下人擡至庫房,妻現即可前往。”
他言一出,齊風禾愕然。
“嫁妝?”
她何有嫁妝,那不是貢品嗎?連同她在内。
“嗯,妻之嫁妝,吾皆收于庫房,那陪嫁十郡離此遙遠,若卿欲見,吾可過些時日同卿前往。”
他言畢,牽齊風禾之手,與她同去庫房。
齊王的貢品十分豐厚,連着擺了數十庫房,才堪堪将其存下,金銀無數,珠寶無數,她先前無心思觀看,如今初一入庫房,竟被财寶晃了眼。
好、好多!
“吾妻,賬目。”
溫王牽齊風禾至一旁,領她翻看賬目。
此世尚未造出紙張,文書皆以竹簡承載,齊風禾曾向齊王獻過造紙術,卻被駁回,更被勒令禁止踏出房門一步。
翻開竹簡,嫁妝數目盡寫于上。她側目望向溫王,溫王魈頭未取,猙獰鬼面令見者生寒,可她卻長長将目光留于他面上。
齊風禾視線無所掩飾,溫王察覺,亦側向她,問道:“妻可有不懂之處?”
齊風禾張口,面色有異,過去片刻,才道:“此非嫁妝……”
她以為,名嫁妝實貢品乃衆人心照不宣之事,可溫王如此行為,倒真把這些珠寶,當成了她的“嫁妝”。
可何人會以富庶十郡為嫁妝啊!
她不敢應下,雖她被軟禁,但割讓十郡之事鬧得朝中腥風血雨,都傳到了她耳邊,她如何面厚,也不敢應下。
面附鬼面之青年似讀懂了她的顧慮,他拿起竹簡,指着上刻文字道:“‘财寶百箱,随嫁千人,富庶十郡,王女風禾之嫁妝也’,吾妻,書上如此寫,有何錯乎?”
齊風禾磕磕絆絆:“并無,可……”
可這不過是為齊王顔面而寫。
“既然無錯,那此便是吾妻嫁妝,無人可染指,無人可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