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爺?”住所後有一小片楓樹林,伊蓮娜偶爾閑暇會在這裡待着,她挺驚訝尤裡安能找到這裡。
尤裡安在她身邊坐下,伊蓮娜把外套遞給他墊在身下,尤裡安沒有接。
“小少爺怎麼又心不在焉的?”
“伊蓮娜,母親最近安排了幾場宴會,邀請的都是未婚的貴族小姐,我想,母親是在為我篩選未婚妻。”
伊蓮娜若有所思,小少爺還有一年多就成年了,這個年紀貴族們早早訂下婚約,雙方年齡一到就可以成婚。
“小少爺不用顧慮,能被夫人邀請的小姐,不管是身份地位還是才華人品,都是與您相匹配的,相處起來不會有太大隔閡。”
“我顧慮的不是這個。”尤裡安撇開腦袋,像瞪着仇人一樣瞪着腳底下的樹葉,氣息比往日浮躁得多。
“伊蓮娜,你不問問我的感受嗎?你就……”他張張嘴,似乎要吐出什麼單詞,臨到嘴邊又改口,“你就不好奇我怎麼想嗎?”
這個問題很微妙。
伊蓮娜側頭看向他,尤裡安坐在她旁邊,眼睛盯着楓葉,手裡捏着葉柄有一下沒一下地轉,嘴角壓得很低,臉上有點紅,可能是因為羞澀,也可能是因為煩躁。
“好奇,我當然好奇,所以小少爺可以告訴我您的感受嗎?”
大概因為某個字眼太合他心意了,尤裡安心氣平和下來,他低下頭不看她:“昨天和她們相處了一天,我幾乎記不住她們的臉,我一直想着你。”
“我昨晚想了很久,我覺得我大概是喜歡你的。”尤裡安捂着臉,看不到也不敢看伊蓮娜的表情,一股熱氣直往臉上冒。
“……小少爺,那或許不是喜歡,也許是因為我們太過親近,才讓您産生這種錯覺。”她的話讓尤裡安猛然擡頭,滿心滿眼不可置信。
伊蓮娜視若不見,兀自說道:“您不必如此抗拒,不妨靜下心與其他小姐接觸,洽談一番,很快你們就能發現彼此的優點和你們之間的共同愛好。”
“可是我想在一起的人是你!”尤裡安突然低下頭。
尤裡安昨晚想了一整夜,當他明白自己心意,或許期待或許猶豫,獨獨沒有彷徨,他以為伊蓮娜與他早已心意相通,隻是沒有點破而已。
“小少爺這不合适,再怎麼樣您的未婚妻也不該是我。”伊蓮娜單膝跪在他身前,輕聲勸慰。
她的話起了反效果,她看到尤裡安眼圈一紅,眼眶的淚珠再也挂不住了,啪嗒啪嗒掉在火紅的楓葉上,聲音不大,卻像砸在心上。
他不甘心地瞪着她,眼圈赤紅,像在生氣又像在悲傷:“我跟别人在一起了你怎麼辦?”
“小少爺,主人的決策是不需要考慮仆人意願的,您不需要想我會怎麼樣。”她對想要出聲反駁的尤裡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接着說道。
“我知道您不喜歡我拿主仆說事,可我是夫人的侍從,将來也是夫人的騎士,而您是夫人的兒子——您是否考慮過,倘若沒有主仆關系,我們之間還剩下什麼。”
尤裡安事後回想她說得夠委婉了,起碼她沒有說“如果沒有夫人,我們之間算什麼”。
可能是于心不忍,她停頓了一下才緩緩開口,仿佛審判落下:“您不需要考慮任何事情,也不需要考慮我,您隻需要順着夫人為您鋪好的路一直走下去。”
尤裡安看着伊蓮娜,悲傷地發現就算母親再怎麼猜忌她,她再怎麼不原諒母親,她都會效忠母親,就像母親仍把她當成心腹一樣。
她可能對他心有好感,但改變不了什麼,當個人意願與母親的命令相違背,她會義無反顧地執行後者。
尤裡安隐約察覺,在他和母親之間,伊蓮娜的選擇毫無懸念。他們繞不開母親,就連一切的開始也關系着母親,不是嗎。
伊蓮娜把外套留下,踩着滿地楓葉離開;尤裡安還坐在原地,顧及貴族禮儀沒發出哭聲。
……
直到冊封儀式結束,伊蓮娜那天之後再沒見過尤裡安。
騎士冊封完畢就該回到自己的封地去了,如果沒有夫人傳喚,她很少再有機會回到莊園。
房門被叩響,伊蓮娜沒有動。
敲門聲停歇了,她也沒開門。
她坐在床沿,仿佛透過門可以看到外面敲門的人。
聽到離開的腳步,她無聲地松了一口氣。沒過多久,窗口發出咔哒一聲,尤裡安撬開窗戶,踩着窗沿翻進來。
“小少爺?”她沒來得及說什麼,被尤裡安一句話堵回去了。
“最後一晚了,你要趕我走?”
“……您來做什麼?現在是深夜,您不該出現在這裡。”
尤裡安置若罔聞,自己尋了椅子坐下,對于她刻意保持距離的話甚至一點反應都沒有:“噓,我不想聽這個。”
就着燭光,伊蓮娜看向他,小少爺似乎同往常不太一樣,他今晚格外任性嚣張,甚至顯得刻意。
“我還沒與任何人訂婚,我隻是布萊德的小少爺,莊園裡我想去哪就去哪,沒人敢說什麼。”
“是,小少爺。”伊蓮娜順從地說。
尤裡安按着她的手臂,把她往後推,直到她碰到床沿。
“小少爺……”她盯着他的眼睛,身形紋絲不動。他離得很近。她看得分明,有一股莫名的情緒在尤裡安眼底醞釀,他什麼也沒說,心裡的執拗卻暴露無遺。
他不再執着于把她往後推,他說:“低頭。”
“低頭,伊蓮娜。”他擡高聲調重複,用一種命令式的語氣。
“是,小少爺。”她低下頭,在他貼近時伸出手掌橫亘在他們嘴唇中間,她看着他,燭光在眼中跳動,她們誰也不讓誰。
“拿開,伊蓮娜。”
“小少爺,夜深了您該回去了。”
“今晚我不會回去的,伊蓮娜,你趕不走我。”
他無比笃定的話讓伊蓮娜聽得直頭疼,她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小少爺固執,他不僅固執,還任性,驕縱,任誰來了也不管用。
她繞過他,伸手去開門:“那您待在這吧,祝您好夢。我在外面,如果有事您叫我。”
“站住!”尤裡安急切地喊,伊蓮娜的動作沒有一絲停滞。
“伊琳娜,别走。”如同被殘忍地剝開外殼,他的聲音軟弱下來,可憐,又慌張。
伊蓮娜站在門邊,已經握上門把手,卻沒有力氣打開它。尤裡安沖過來從背後抱住她,臉貼着她,手臂纏着她不願再松手。
“伊蓮娜,你能不能也為了我一次……”他說。
“我知道你縱容我是為了母親,因為母親對你有恩,可是你能不能也為了我一次,我也可以對你很好很好。”
“你不要離開,今晚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待在這裡,好不好?”
下人用的油脂蠟燭質量不太好,摻着許多雜質,燃燒起來經常噼啪一聲,灰黑色的煙蜿蜒升起。
她看着尤裡安,看了很久,久到窗邊的燭光變得暗淡,她妥協了。
伊蓮娜坐在床邊守着尤裡安,尤裡安背對着她躺下,他裹着被子蜷縮在床的那頭,房間裡安靜得隻有噼啪聲。
淩晨太陽還沒升起,伊蓮娜過去抱起他,為了不被發現,她要趕在侍女們起來之前把尤裡安送回去。
尤裡安沒有掙紮,他那雙湖水綠的眼睛睜開看了她一眼,他安靜地蜷在她懷裡,眼裡沒有初醒的朦胧,不知道是清醒了還是一夜沒睡。
……
伊蓮娜帶着手下回封地了。
尤裡安坐在母親身邊,沉默以對。
“她離開了,你也該收心了,尤裡安。”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親昵地叫他喬尼,她語氣難得嚴厲,不複平日的溫柔可親。
“明日我會再安排一場宴會,這次安德森家的小女兒也會參加,我也算看着她長大,她身世品行都與你相配,你不要再推脫。”
“母親,我不去。”
“尤裡安你說什麼?”費奧娜夫人從未想過自己的小兒子終有一天會忤逆自己。
“母親,我不想去。您知道的,我喜歡的人是伊蓮娜,我不會和别人訂婚的。”尤裡安溫順地垂着腦袋盯着鞋面,話裡的内容卻一點也不溫順。
“尤裡安,她配不上你。”費奧娜夫人語調漸冷。
“母親我不明白,您曾經在我面前誇她優秀,您還說——”
費奧娜夫人打斷他的話,她被氣得不輕,想不通自己的小兒子會如此執迷不悟。
“她身份低微一介仆從,而你是尊貴的布萊德家小少爺,你與她天壤之别!作為仆人她确實優秀,但作為你的妻子,她還不夠格!”
見母親貶低伊蓮娜,尤裡安試圖辯解,被費奧娜夫人揮手打斷。
“夠了,不要再說了!以前是我太縱容你,讓你分不清輕重,你現在老老實實待在房間,明天的宴會必須到場!”
尤裡安掐緊背後的手,沒再反抗,他知道母親真的動怒了,如果再反抗,他怕母親會直接不顧他的意願,壓着他跟那名安德森家的小女兒定下婚約。
離開前,母親坐在那張繡着鸢尾花的椅子,神色難辨地說:“尤裡安,别怪我沒提醒你,布萊德家現在的處境,由不得你任性。”
……
卡利維斯頓境内,稱得上名号的大大小小貴族有一百多,布萊德和安德森這些老牌貴族都算得上頂尖。
上流圈子裡派系林立,約莫可劃分新舊兩派,布萊德安德森兩家是舊貴族的代表,實力強盛,可随着新貴族的崛起,舊貴族的地位受到挑戰。
尤其是偏向新貴族的奧威斯親王繼位後,大力推行新政,舊貴族的權力地位動搖,小貴族們要麼倒戈,要麼抱緊大腿,大貴族看起來八風不動,實際上早已各尋對策。
十幾年前布萊德夫婦有所預料,擴張産業鞏固地盤,積蓄實力,如果某天新舊勢力重新洗牌好歹能有自保之力。
近幾年,這種動蕩開始擺在明面上,各大貴族不斷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彼此難免産生摩擦,也激怒了盤踞在各領地中間的土匪地頭蛇。
領土外行走的自家商隊變得局促又危險,領土内也不見得安全。
瘟疫饑荒造成的大量流民難以管控,既要防止他們在領土内偷盜搶劫四處流竄,又要防止他們離開領土造成人口流失、同時壯大領土外的土匪勢力,否則時間長了成為一大禍患。
在這樣的背景下,各方勢力因為各種問題忙得焦頭爛額,為了穩固地位,布萊德和安德森兩家有了結盟的苗頭。
“尤裡安你在這兒啊,費奧娜姨媽跟我說你不見了,讓我來找你。”一道清脆的聲音由遠及近。
尤裡安回頭,隻見埃爾薇拉提着裙擺向他走來,月光點亮了她額頭上的寶石挂墜,即使是夜裡,她也足夠亮眼。
埃爾薇拉是安德森家的小女兒,比他小幾個月。
埃爾薇拉跟着他坐在噴泉邊的長椅上:“怎麼了尤裡安,你也覺得今晚的宴會沉悶無聊嗎?”
“噓——埃爾薇拉,你聽見了嗎?”
“什麼?”她有些驚訝,依言側着耳朵去聽,隻聽見噴泉裡的水聲,樹葉沙沙聲,還有不知名的蟲子的叫聲。
“是蟋蟀的叫聲。”尤裡安目露懷念地說。
“尤裡安,你是在想你的心上人嗎?”看到他驚訝得眼睛睜大了,她輕笑起來,“我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告訴我你有喜歡的人了,她還幫你抓過蟋蟀。”
“嗯,我九歲以後母親再也不允許我自己抓蟋蟀,隻讓侍從們幫我抓,可是他們笨手笨腳的,總是掌握不好力道。”
“所以你找了你的心上人。”她說着朝他眨了眨眼睛,語氣有幾分揶揄。
尤裡安紅了臉,在月光下不明顯。
“對,伊蓮娜她很厲害。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闖禍了束手無策了就找她,她準能解決。”
“聽起來跟故事裡的騎士一樣——父親打算過下個月讓我也挑選一名騎士。”她姣好的臉蛋上浮現出幾分好奇和期待。
“真羨慕你。伊蓮娜不是我的騎士,她是母親的騎士。”尤裡安靠在長椅上,看着不遠處的噴泉,情緒低迷,“埃爾薇拉,也聊聊你的事情吧。”
“我?”她有些為難,“我的事情很乏味很無聊,比今晚的宴會要枯燥多了。”
“說說吧,我們隻是在聊天,不是表演話劇。”
“好吧,不過我沒有抓過蟋蟀,沒有摘過果子,沒有狩獵過任何獵物哪怕一隻兔子;沒飼養過小熊,但我有一條斑點小狗,他很聽話很聰明;騎馬的時候不能像男孩一樣跨騎,隻能側騎,側騎比較危險所以母親不允許我騎着馬快速奔跑……抱歉我的事情真的很無聊。”
“不會,它們很有趣。”尤裡安說,“我也喜歡斑點小狗,守門人哈魯曾經養過一隻,鼻頭濕漉漉的在腳邊蹭來蹭去,很可愛。”
“側騎聽起來比跨騎難得多,有機會我也要試試,它很有挑戰性。”尤裡安還在跟她搭話,心裡不可抑制地翻湧起一些回憶來。
其實他無所謂側騎跨騎,無所謂騎馬,他隻是在想一個人。
……
雖然尤裡安和埃爾薇拉一直努力拖延,但雙方父母協商好讓他們在九月份前定下婚約,現在六月已經結束,隻剩兩個月不到的時間。
尤裡安肉眼可見的消沉,伊蓮娜離開一年有餘,他沒有一刻不在想她,但他無法脫身。
除了不願辜負母親的期望,他身為布萊德家小少爺,享受了家族那麼多年的供養和庇護,他不能在家族需要他時臨陣脫逃。
他和埃爾薇拉的婚約,牽扯着兩個家族的利益。
一天,費奧娜夫人與自己的小兒子用過午餐後,她告訴尤裡安,他可以帶着埃爾薇拉一起去溫格尼亞小鎮度假散心,當做他們的婚前旅行。
尤裡安和埃爾薇拉坐在搖晃的馬車上,他盯着窗外發呆,埃爾薇拉知道他煩悶沒有打擾他。
布萊德家在溫格尼亞有自己的度假莊園,因為提前打好招呼,莊園裡的下人早早在大門口迎接,他們幾乎沒見過主家的人,争着搶着要一睹布萊德未來主人的真容。
當天晚上。
“尤裡安,今晚的雨下得好大呀。”埃爾薇拉聽到雨聲走到窗台前,“好像從我們來到這裡就一直下,不知道明天早上能不能停,我還想出去賞花呢。”
埃爾薇拉是陪他來散心的,尤裡安不好冷落她,強行打起精神搭話:“别擔心,明天帶你去花房看看,那裡不會被雨淋。”
然而第二天埃爾薇拉的賞花計劃還是耽擱了,當天上午發了山洪。
溫格尼亞小鎮夏季多雨,莊園依山而建,昨晚的暴雨沖垮了下山唯一的一座橋,那座橋建了快一百年,從未遇到過這樣迅猛的洪水。
起初被困在莊園裡的人們隻是有點浮躁,總的來說還算安穩,随着被困時間的延長,消息閉塞,物資不斷消耗,人心越來越浮動。
尤裡安把莊園裡所有人都叫來,帶着母親配備給他的侍衛把不安分的人抓起來當衆懲戒,然後和埃爾薇拉一起安撫剩下的人。
他知道現在的甯靜是暫時的,如果物資耗盡救援還沒到,那麼天災之後還會有一場人為的災難。
尤裡安透過雨幕看向下山的方向,母親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但天災之所以讓人畏懼,就是因為人在大自然面前太過渺小。
洪水滔天,橋梁崩塌,山石滾落,從山下通往莊園的道路坎坷泥濘充滿危險,救援遙遙無期。
被困的第十三天,雨勢終于變小,然而形勢并不樂觀,因為從前一晚開始莊園裡的食物就耗盡了。
被困第十五天,莊園裡所有人都餓了三天,除了訓練有素的侍衛其他人逐漸不聽從指揮。侍衛們自發将尤裡安和埃爾薇拉納入到保護圈内。
當天下午,可能是天空快要放晴了,天邊非常的亮,在仆人們的驚呼喧鬧聲中尤裡安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影。
他聽到埃爾薇拉小聲驚呼:“看啊尤裡安,你的騎士來救你了!”
——他曾經說過,人群中最威風凜凜、最耀眼奪目的騎士,就是他的心上人。
先頭部隊到了,所有人精神一震,後面陸陸續續有物資運上來,所有人心裡的大石頭才終于落地,一場沒有登台的鬧劇就這樣煙消雲散。
“小少爺,您還安好?”伊蓮娜又問了一次,尤裡安才回神,不顧她身上的泥巴印撲過來抱住她。
“不好,我一點都不好,我一直在想你。”他摟着她的脖子埋在她頸窩。
伊蓮娜遲疑地伸出手,然後緩慢堅定地抱緊他:“我也想你,一直想見你。”
旁人被他們的舉動驚訝到,礙于現場維持秩序的士兵眼神太過淩厲,他們按捺下探聽的心思,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第二天一早,伊蓮娜護送着尤裡安一行人下山了,原先的路上遍布碎石枯枝,有的地方被滾石樹根攔腰截斷。
他們走的是一條新路,泥地上鋪上木闆,都是就地取材,木闆上有數不清的車轱辘印,應該是昨天運物資上山的馬車留下的。
回來的途中尤裡安看到了倒塌的橋梁,隻剩岸上的幾根碎石柱歪歪斜斜倒在那裡,他還看到了兩根簡陋的粗麻繩,上面搭着歪七扭八的木闆。
問随行士兵才知道,為了跟災難搶時間,重新修橋不現實,他們用幾根粗麻繩做骨架,往麻繩上搭木闆,匍匐着過橋。
那時雨下得很大,繩索搖晃,木闆濕滑,腳下是咆哮的洪水,不要說人,一根石墩落下去眨眼不見蹤影。
前往救援的不隻有伊蓮娜一批人馬,但其他人都對座簡陋至極的“橋”面面相觑,直到伊蓮娜領着她帶來的人全部通過他們才咬牙跟上。
伊蓮娜始終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個。
一路上的艱險她閉口不談,冰山的一角還是尤裡安從其他人口中得知。
他坐在馬車恍惚半天沒能回神,又後怕又慶幸,埃爾薇拉在他旁邊笑着問他:“被自己的騎士拯救的感覺怎麼樣?”
“埃爾薇拉,她不是我的騎士。”
“不尤裡安,她是。”埃爾薇拉搖頭,“當一個人不顧危險不顧自己,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你,确認你的安全,她就是你的騎士。”
“一個人的所作所為是騙不了自己的心的。”
尤裡安回到布萊德莊園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母親,母親還是不同意他與伊蓮娜在一起,但沒有再提他和埃爾薇拉的婚事。
……
每年秋天,布萊德家會在戶外舉行一場家庭聚會,繡着鸢尾花的馬車隊伍排成長龍,今年沒有往年奢華,也有幾百名随從人員。
中途休息,伊蓮娜叮囑下屬幾句,翻身下馬走到隊伍中間的那輛馬車旁,她敲了敲窗戶,喊了一聲:“小少爺,您在嗎?”
車廂裡有呼吸聲,但沒有回音。
她心裡默數幾個數,見他還沒回話,又問:“小少爺,您還好嗎?我聽說您不舒服,需要我——”
車窗從裡面打開,厚重的簾子後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尤裡安對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伊琳娜見他面色紅潤,不像不舒服的模樣,順從地走過去。
“小少爺,您這是?”既然不是不舒服,那謊報病情騙她來這裡的目的是?
“伊蓮娜你上來,我一個人待着好無聊。”
“小少爺,這不合适。”她目光掠過後面夫人老爺還有各位旁系的少爺小姐的車架,這裡人多眼雜,不是尤裡安任性的地方。
他似乎就等她這句話:“那你靠近些,我有事找你幫忙。”
“您請吩咐。”她把腦袋側過去,尤裡安趁機貼上去在她臉頰印了一個吻。
伊蓮娜大腦罷工了足足兩秒。
“小少爺你……”話沒說完,尤裡安一手揪過她的衣領,另一隻手搭在她肩膀,從馬車廂裡探出頭,壓在她嘴唇上親了一口。
這一吻淺嘗辄止,沒等伊蓮娜回應,尤裡安像受驚的蝸牛一樣把頭縮回去了。
“小少爺……”
“不準提……”主動的是他害羞的也是他,他擰着眉毛瞪着她,頗有一種如果她敢對那個莽撞的吻發表看法就把她拉回來重新堵嘴的氣勢。
“小少爺,我是說,剛才夫人往這邊看了一眼,正好全看到了。”
“……”
“小少爺?”
“看到了……就看到了……”尤裡安把簾子默默蓋回去,接下來一段時間裡他都無比安分,然而母親始終沒有找他,反而是父親找了他。
父親常年不在莊園,除了教導他處理莊園外的産業,其他時間尤裡安很少見到他,尤其是母親在場的情況下。
“尤裡安,以後你不要再和安德森家的人走動,盡早劃清界限,免得惹禍上身。”父親這樣告誡他。
父親口中的“安德森家的人”指的是埃爾薇拉?是發生了什麼,才突然要他跟她劃清界限?
尤裡安思考最近發生的事情,疑惑為什麼他一點消息都沒有。
除了父親突然找他談話,他還發現與往年不同尋常的一點——原先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旁系兄弟姐妹忽然變得很有距離感,要麼聚集在霍姆斯身邊,要麼站在一旁誰也不親近。
今年的家庭聚會格外沉悶,似乎所有人都有心事,所有人都默契地心照不宣,唯獨尤裡安像個局外人,對一切一無所知。
他拿着自己的猜測向伊蓮娜求證。
伊蓮娜說:“您很敏銳小少爺,但既然夫人沒有告知,您也沒必要特意了解,在您有能力影響局勢之前了解得多不一定是好事。”
“唯獨有一點,請您務必小心霍姆斯·布萊德,必要時可以殺了他。我會幫您。”
回去路上。
“小少爺,收斂些。”尤裡安從後面車廂探出半個身子,伸手環抱住她,伊蓮娜手裡握着馬鞭輕刮他的手背,叫他收手。
“夫人隻是答應讓我暫任您的馬車夫,還沒答應我們在一起,太過火了當心夫人把我安排到邊境把守要塞,一連好幾年回不來。”
尤裡安不松手,試圖耍賴:“母親在我們後面那輛車,她看不到的,母親看不到約等于其他人也看不到。”
他眼睛瞥向兩側護送的随行侍衛,沖他們禮貌一笑,侍衛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是木頭,沒長眼睛。
尤裡安還嫌不夠,他半抱半脅迫着把伊蓮娜往車廂裡帶,順便指示右手邊的侍衛:“你上來駕車,我和伊蓮娜騎士有事要談。”
“小少爺想和我談什麼?”
他伸出手指伸進她的指縫裡,十指相扣:“我想談……”
他貼得很近,鼻尖将要碰上,呼吸慢慢交融,視線她的唇邊掃過眼尾,小心翼翼盯着她的瞳孔試圖透過它看進她心裡。
看了幾秒鐘或者有十幾秒,他确認裡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視線滿意地落回到嘴唇。
“——我們再談談上次那個吻怎麼樣?”
嘴唇即将貼在一起,他聽到伊蓮娜說:“小少爺,您管鴨子嘬水稱為吻?”
不合時宜地回想起當初的情形,越想越像。
“……嘴巴閉上,别說話。”尤裡安紅着臉憤憤地在她嘴唇上留下一個牙印。
“沒關系小少爺,您可以拿我練習。”
尤裡安一下擡起頭,捧着她的臉,咬牙切齒地說:“我發現了,你就是專門氣我的,話說得恭恭敬敬,實際上就想看我下不來台。”
……
這個冬季所有人注定無法安穩。
親王當衆遇刺,暴斃街頭,兇手被查出是安德森家的親衛,一時間舉國震蕩,安德森家族成為衆矢之的。
布萊德第一時間劃清關系,其餘貴族緊随其後。
安德森家族被圍剿的第二天,安德森主家起了大火,偌大莊園不留片瓦,死去了多少人已無法确認。
“伊蓮娜,你說埃爾薇拉還活着嗎?”
尤裡安得知這件事,四處打探埃爾薇拉的下落。關于她的消息寥寥無幾,有人說她死在大火中,有人說她随家人逃難到境外,也有人傳她被人帶走躲藏起來。
“我說不準,但我希望她還活着。”伊蓮娜說。
那場大火确實蹊跷,至今抓不到縱火犯,而且伊蓮娜認為,不管是親王遇刺還是安德森家的大火都隻是一個開端。
卡利維斯頓即将大亂。
“母親您找我?”
費奧娜夫人坐在窗邊,手裡摩挲這一枚金戒指,手邊有未完成的插花作品。這幾天正值陰天,光線不明,窗簾上的鸢尾花花紋顯得暗淡不少。
“我親愛的喬尼,坐吧。”
尤裡安依言坐下,心裡有些忐忑,他能感覺到母親有心事,語氣雖然沒有變化,但他在母親身邊那麼久,總能察覺出一點異樣。
“三天後,我會把伊蓮娜調派到南方的克拉克小鎮。”
這個消息對于尤裡安仿佛晴天霹靂,他不明白,好不容易母親允許伊蓮娜留在他身邊,怎麼突然又要把她調走。
“為什麼?難道我們惹您生氣了嗎?”他謹慎地試探道。
費奧娜夫人伸手從籃子裡挑揀一支鸢尾花,細細為它修剪枝葉。
她說:“結婚是要尋求可靠合适的盟友,你們無法長久。為了你好,你們最好趁早分開。”
“您還在介意伊蓮娜的身份嗎?”
尤裡安見母親不理他,忙湊到跟前,手上忙着幫她遞花遞剪刀,嘴裡則為心上人說好話:“可是除去她的身份,她沒哪點配不上我。”
在母親面前,尤裡安細數自己心上人的優點:“她成熟穩重,敏銳果決,能應對各種問題;她作戰勇猛,訓練出了一支強大的軍隊;她善良開明,剿滅土匪強盜,救助難民,在平民中聲望很高……”
“尤裡安,那你呢?”
尤裡安的聲音一頓。
“——除了身份,你還有什麼能夠配她?”
尤裡安張張嘴,想了半天啞口無言。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哪天突生變故,你的尊貴身份蕩然無存,你還能用什麼去配她?你還能用什麼把握住她?”
費奧娜夫人目光如同一根針一樣銳利,刺得他不敢跟她對視。
“真到了那一天,你剛才所說的這些優點,都會變成壓倒你的籌碼。”
“除了飄渺的愛,你一無所有,滿盤皆輸。”
尤裡安愣在那裡,母親的目光、母親的話語讓他很難堪,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是要證明他們永遠相愛嗎?還是說他能一輩子當布萊德家無憂無慮的小少爺?
費奧娜夫人看着不知所措的小兒子,無聲歎息,她将最後一支花插在花瓶裡,将手裡的金戒指放到他手心。
“去吧,跟着伊蓮娜去曆練吧。”
“如果遇到意外,要聽伊蓮娜的話,不要任性,不要胡鬧。你才十五歲,還有時間,還來得及。”
他握緊手中的戒指,鸢尾花硌得他生疼。
“我一定會做到的,母親。”
尤裡安找到了伊蓮娜,伊蓮娜看到戒指愣了一下,什麼也沒問,仿佛什麼都知道。她緊緊抱住他,說:“我在,小少爺。”
離開那天,伊蓮娜回身對莊園行了一禮,不再回頭。
尤裡安小少爺離開了,費奧娜夫人卻留下了,她守着布萊德莊園,靜靜等待。
伊蓮娜知道她在等什麼,下一場風暴快來了。
……
尤裡安不停下墜,他擡頭望着湖面,湖面映着扭曲的天空,他離那片天空很遠很遠。
離開莊園的第三個月,母親死了,罪名謀逆。
第六個月,父親在行商路上被強盜劫道殘殺,死之前曾下令懸賞霍姆斯。
年末,王室最後子嗣被殺,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各方大亂,土匪橫行,瘟疫和饑荒随着戰火蔓延,各地災難接踵而至。
第二年,伊蓮娜又奪下一座城池,勢頭正盛時她突然消失不見蹤影,為了穩定局勢,她的下屬擁立他成為新的領主。
同年七月,霍姆斯衣衫褴褛地投奔他,在他面前哭求原諒。他心軟了,因為霍姆斯說他們是最後的家人了。
他撤下霍姆斯的通緝,答應了對方的邀請,但霍姆斯辜負了他的信任。
尤裡安努力眨了眨眼,湖水映照的白光越來越亮,身體也越來越輕。
可惜直到最後他才知道,他全家之死與霍姆斯并不無辜,他用盡僅剩的力氣,想要咒罵對方,脫口而出的卻是:“伊蓮娜,湖水好冷……”
他恍惚看到白光裡走出一道人影,她張開雙臂擁抱着他,他安然靠在她懷裡,不願再離開。
她的懷抱是暖和的,很快他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