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挪不開粘在容周行臉上的視線,因此輕聲問太醫:“何大人,照你的估計,他還要多久才能醒過來?”
何太醫把腰背彎得更低了:“老臣不敢。”
“您不必怕,放輕松說,我這兒不是宮裡,說錯話也不殺頭的……我接下來十幾日都在外邊顧不上他,這件事我不知道,心裡安不下去。”
何太醫一把年紀了,但是十幾年前,他還資曆尚淺的時候,宮裡娘娘們的小病小痛都是他去,那時候,他在容貴太妃那裡見到過年輕的容周行一面。
容周行在年輕的時候,倒是很符合常人對于三榜狀元的想象,那天分明是容貴太妃的病,太醫把脈的時間久了,當兒子的季懷肅都不耐煩地跑到外面去了,就容周行依然陪在身邊,女官記着的伺候法子,他也一樣記着。
等到他囑咐完了,容周行就細細再把自己記下來的同女官确認一遍,才讓人去抓藥煮藥。
有如珠璧,完美無缺。
隻是沒想到再見的時候,就是身中千絲散,昏迷不醒了。
何太醫顫顫巍巍地重新擡起眼,這會兒天還沒亮透,寂寞的日光從窗戶裡打進來,給江秋半側的身影描了個邊。
朝中紛紛輿論中心的江大人并不像傳聞中一樣三頭六臂、面目駭人,他不着朝服一個人坐在日影裡的時候,甚至在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中間,甚至單薄得有點蒼白。你在乍然看到這樣一個人的時候,有時候很難聯想到握在他手中的滔天權柄……
和小小的卧房裡,寂寞的求之不得。
他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知道的不知道,他看得見的,是每一回太醫會診,江秋都會準點地守在容周行身邊。
這是什麼樣的感情他無從質诘,隻是他難免硬不下心腸。
按照在宮裡伺候的常理,不确定的承諾一句都不能給。
自以為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們可不愛管他們的死活,要是他們說出去的話沒有應驗,大人物們總得找個誰把火氣撒出去。
隻是他老啦,何太醫在心裡感歎,難免就心軟了。
何太醫頂着同僚驚異的眼光,輕聲對江秋說:“依老朽看,這個脈象要是能保持,人近期就能醒……但這隻是依老朽的看。”
江秋的目光亮了一下,他手掌不動,仍然是從上而下纏繞着容周行的五指,良久,才在被拖長的寂寞中很輕地點了個頭:“多謝你,那我這一去也就安心了。”
何太醫和太醫們一并出去了,小圓看出來江秋是想和容周行單獨待着,沒吵他,帶着幾個伺候湯藥的小厮就退出去了。
留在江秋和容周行在屋裡。
屋裡的藥味還沒散,容周行雙目緊閉
“上次跟你說到我向天下學子收作品集,這兩□□上快吵翻天了,說我膽大包天,這是正大光明的考前和考生勾結……關令平火氣最大,就差指着鼻子罵我‘豎子無知’了。”
“但我看看關大人那眼神,他想罵什麼其實心裡也都有數了……你說要是你在多好呢,有你護着我,他們哪敢這麼對我啊,對不對?”
寂寞的空氣裡隻有纖塵在打轉,沒有回應。
江秋歎了口氣,仰身靠在床沿上,也不管容周行能不能聽見,自顧自地接着說:“不說這些不高興的,我今天翻他們的作品集,有好幾個有意思的……談不上寫得十分好,從實務上看,可以磨砺的地方還有很多,我就是覺得思路想法挺好的。”
他彎起眼角,笑起來的時候,面上的疲色就隐下去一些 :“就像你從前說我的策論一樣,想法好,但寫法稚拙……怎麼一轉眼,都輪到我來做别人的老師了?”
“我沒跟别人說過,”他的話音很輕,像是在歎息,“我很害怕,怕自己擔不起大梁的朝堂,擔不起陛下的期待,擔不起寒門學子的渴望。”
但除了你,這些話我原本就無人可說。
江秋在心裡問:你什麼時候能醒過來呢?
而窗外空庭寂寞,窗内的人不響,隻有他自己的歎息落在地上,散了個沒影。
這天傍晚,江秋在内的本次科考命題八人,一并進入翰林院命題,自此,翰林院開始了對外封鎖的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