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聽剛強說“還約了人”,固然意外,其實也在預料之中。他這樣的人無論生在什麼年代和地區,大環境決定的隻是外圍的那層色調。亂世治世,他都會是控制局勢、出類拔萃的那個話事人。是戰場上的将軍,飯館裡的主廚,天地會的陳近南,古惑仔中的陳浩南。
而每當他發威的時候,她作為他的女人能感到自豪在心中升騰。雖說他倆的婚姻有些不倫不類,這次的事他顯然記在心裡了,于“百忙之中”動用他的關系為她的家族排憂解難,也算合格的女婿。
對面坐的楊先生雖不了解剛強的為人,但聽他這麼說,也能察覺到來意不善。“哦,許先生還約了朋友?我們今天本來是打算……”
“我聽說,”剛強打斷他,“國藥局的藥品注冊司有‘天下第一司’之稱。全國三千多家資産過億的藥廠,命脈都掌控在他們手中。原則上隻管行政,由藥審中心負責技術評定,可實際上新藥能否上市就是注冊司說了算。那位人送外号‘一支筆’的盧司長,你們跟他一定很熟吧?藥審中心已經鑒定批準的,如果他那支筆不簽字,就别想通過。”
邵艾聽到盧司長的名頭,搖了搖頭。盧司長這人長了副儒雅的學者樣,知識廣博,出口成章。除了國藥局的職位,還是首醫大的兼職教授,每月從首醫大領幾千塊的工資呢。邵艾沒生劍劍的時候,某次同父親一起聽他在會上作報告,回家後提起此人,父親呵呵一陣冷笑。
“呃,這個嘛,”楊先生那張幼态小圓臉上糊着一層和稀泥的笑,“藥品注冊代理既然是我們公司的主要業務之一,當然會經常和盧司長的部門打交道。”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剛強從随身帶的公文包裡取出一封信,擱到楊先生面前的桌上。“這是廣東省人大代表馬文譯上周寫的公開舉報信,舉報國藥局現任韓局長和盧司長貪污受賄、玩忽職守。我相信□□很快就會展開調查,你們這些有内部渠道的公司,平日裡協助藥企客戶不正當交易,一個都跑不了。”
剛強說完這話,後靠椅背,等着楊先生看信,自己閉嘴不再吭聲。他還沒說約的什麼人、希望楊先生怎麼配合,邵艾知道這是審訊時常用的心理戰術。時間,自有它的威懾力和說服力。你得慢慢磨,一點點地攻破,不能一上來就把自己這邊的牌都亮出來。同時給對方機會思索,讓對方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莫于倉促之下做出錯誤選擇。
至于寫舉報信的這位人大代表馬文譯,邵艾有印象,好像是順德一家藥企的董事長。這位馬先生舉報的會是什麼事呢?最近這段日子深廣一帶的醫藥界出過什麼醜聞嗎?難道是血漿袋那件事?既然楊先生還在讀信,邵艾便掏出手機,一眼看到條新消息,是坐在她身邊的浩辰偷偷發來的。
“可能和巴米爾有關。”
哦,邵艾記起來了,扭頭沖他一笑。
大概去年初的時候,有家藥企申請批準了一款退燒止痛的新藥,巴米爾。每盒10粒,定價6元3角,經邵艾這些同行們了解,療效還不錯。結果上個月被人舉報,說巴米爾的成分就是如假包換的阿司匹林,一模一樣。可人家阿司匹林10粒隻賣3角,他這比人家貴了整整20倍!
那既然和傳統老藥一模一樣,怎麼拿到的新藥批文?據同行們口傳口——是材料造假了,從研發到臨床全是假的。光編造這些假數據、填各種認證表格花了半年的時間,外加複印費三萬多塊錢。這件醜聞目前隻在行業内傳播,消費者和大衆們還蒙在鼓裡,一旦知道了肯定又要大罵“無良藥企的奸商們”。
現在看來,不隻造假那麼簡單。既然有人大代表挑事,隻要紀委和檢察院的人去查,肯定不會空手而歸,拔出蘿蔔還能帶出不少泥。剛強找的人就是在查這件事?他還有後招嗎?
“這個,”楊先生看完信後,那對機靈的小眼睛迅速地掃過對面三人,“他們廣東那邊的事,而且是藥企們自己違法亂紀,跟我們無關啊。”
“上次我和萬老闆來的時候,”浩辰說,“你讓我們準備12萬的手續費。”
“是嗎?有這種事?我不記得說過這話。”
這時剛強的手機恰到好處地響了,邵艾聽他對電話裡的人說道:“馮處,我們在這裡了……哦,那購買廣州本田的買主查到了嗎?……他表姐在健禦制藥工作?好,我們等你過來。”
邵艾注意到,當楊先生聽到買車那段的時候,臉色刷地白了。待剛強挂斷電話,楊先生與先前已是判若兩人。
“檢察院的馮處長一會兒就過來,”剛強将手機揣回兜裡。
“車、車是代買的,”楊先生拉開自己書桌的抽屜,又合上,大概是想找紙巾抹一下額頭上的汗。“上次盧司長來上海開會的時候,購車款都給回那誰了,32萬嘛。”
聽到這裡,邵艾暗自揣摩,健禦制藥大概是想跟身在北京國藥局的盧司長建立長期的“友好關系”,于是請楊先生做中間人,結識了盧司長。為了隐藏事實,由健禦制藥某女員工的表弟出面,去上海某間車行,把車買下,再把車給盧司長開到北京去。怪不得能一連三次打敗邵氏,搶到首仿藥批文。
剛強哼了一聲,“那32萬是怎麼裝的?在哪兒給的?楊先生你當時在不在場?”
“不能說啊!”楊先生的表情像尿急時找不到廁所,“說了,以後就沒法在這行混了。”
剛強擺了下手,“你不必回答我,我也不是公檢法人員。我隻是提醒你們,到了這個時候,還是盡量争取從寬處理吧。”
“嗐,我當時就跟他們說了!”楊先生拍了下桌子,從座位裡站起來,臉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要買就去北京買,到時候上頭一查,你家在北京,跑去上海買車?不合理嘛!估計也是拿習慣了,不當回事了……”
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楊先生忽然想起什麼,說是出門打個電話。回來後坐回椅子裡時,面上已是一副曲終人散、如釋重負的平靜。估計已向老闆做完彙報,老闆讓他别再多事,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