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月,再回到金麝島,遙望島上沿海風光,鐘離淨心底也不免生出幾分感慨之情。
他與謝魇在島上最放不下的,不過就是擁有他們二人血脈的兩顆蛋,二人帶着鏡靈回到島上宮殿時,正值暮色将至,霞光滿天。
他們不在,寝殿根本無人,二人讓鏡靈先行過去便直接去了偏殿,正好接兩顆蛋回來。
正如謝魇所言,佘長老依然守在島上,正靠在窗前小憩,金雕不知跑哪兒去了,百裡雪也不見影子,不過在謝魇和鐘離淨靠近月台時,佘長老立時警覺睜開了冷厲豎瞳。
待見到二人,她眸中的厲色才褪去,錯愕起身。
“妖王和道友可算回來了!”
難得見佘長老這般熱情,鐘離淨有些不适應,謝魇也一臉防備地展臂擋在他面前,“本座今日才回來過,佘長老真是貴人多忘事。”
佘長老從來不懼怕他這妖王,聞言笑着看向鐘離淨,“可鐘離道友卻是許久沒回來了。”
謝魇不覺得以她跟鐘離淨隻見過幾面的交情值得她這般熱情,認定佘長老别有所圖,護着鐘離淨往門前走,“這三個月來,兩顆蛋的生機恢複得差不多,已無需族老們日日喂養妖力,但還需血脈至親引導安撫,靈識才能安穩,我便偶爾回來看看。”
鐘離淨點了點頭,也沒無視還候在一側的佘長老,便道:“這三月來,辛苦佘長老了。”
佘長老這才察覺到他周身的靈氣與閉關前截然不同,豎瞳裡閃過一絲詫異,搖頭驚歎,“道友厲害啊,跌落的修為都已恢複了?”
鐘離淨颔首,“不過僥幸罷了。怎麼不見其他人?”
佘長老自是沒有錯過謝魇在鐘離淨主動與自己說話時挎着的臭臉,忍了忍笑,讓開門前,“那隻小鳥和那蠢蛇都在閉關呢,便是在三月前那場異象中有所感悟,直到今日還在入定。那異象與道友有關吧?”
鐘離淨心下了然,這說的應當是他當時誤打誤撞煉化天命珠之際爆發出來的那股神力引來的異象,那時他自己也得了不少益處,便道:“算是與我有關,他們無事便好。”
看二人一問一答在門前聊得還挺和諧,謝魇醋性大發,看不下去了,“我與阿離已經回來,這裡暫時不需要佘長老了,你回去吧,順道看看金雕和那小白蛇何時能出關。”
佘長老早知謝魇在鐘離淨這裡度量向來不是很大,聞言隻感慨妖王小心眼,伸了個懶腰,輕舒一口氣,“那屬下也下去休息了。”
她說着又看了鐘離淨一眼,赫然松了口氣,“總算是等到鐘離道友安然歸來了,這下妖王總不能再治我一個隐瞞不報的罪狀了吧?”
謝魇隻道:“還不去?”
佘長老笑了笑,打開腰間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自顧自往月台下走去,“那我便不礙妖王眼了,妖王和道友且去一家團聚吧。”
鐘離淨怔了下。
謝魇愛聽這話,嘴上卻趕緊撇清幹系,“佘長老年紀大了,她的話阿離不必放在心上。”
鐘離淨卻笑道:“我倒覺得,她這話也沒說錯。”
謝魇挑起眉梢,鐘離淨自顧自轉身進了殿中,他才快步追上去,臉上笑容頗有些得意。
“也對,我與阿離是道侶,兩顆蛋又是你我血脈交融生下的妖胎,今日自是一家團聚。”
鐘離淨懶得回應他,免得他尾巴翹到天上去,徑自走向殿中搖籃。法陣已然撤去,族老們也都不在,一如他離開那日,兩顆蛋正安然地躺在蚌殼搖籃裡,吸收靈泉水。
唯一的變化,便是生機泉水變作了清潤的靈泉,生機與靈氣自是不如生機泉水濃郁的。
謝魇走到他身後,見狀先解釋說:“生機泉水勉強填補了他們胎裡帶來的那一縷先天生機,也全都耗光了,不過族中寶庫有一枚青璃聖泉靈珠,也能維持靈氣生機不散。”
鐘離淨看向蚌殼角落裡自行流轉淨化靈泉水的青色靈珠,點了點頭,擡手輕撫兩顆蛋。
三月沒回來,兩顆蛋依舊熟悉他的氣息,亦或者是他們父子之間的血脈感應,讓兩顆蛋原本有些低沉的靈識霎時活躍起來,如從前那樣纏上鐘離淨手掌,蹭着他的指尖。
鐘離淨眸中湧上溫和笑意,“父親回來了,莫怕。”
謝魇本還想邀功,見他含笑側顔難得溫柔,眸子怔了怔,勾了勾唇角,安靜守在旁邊。
隻是與他們父子待在一處,隻是這樣看着他們,什麼也不做,就足以讓謝魇滿懷餍足。
鐘離淨順手給兩顆蛋喂了一點靈力,兩個小家夥的靈識頓時活躍了許多,也沒再這裡待太久,二人便帶着搖籃回寝殿。鏡靈已坐在殿中等了一陣子,見到他們忙起身。
謝魇想将搖籃送回紗簾内的床榻前,被鐘離淨按住,帶着搖籃走向鏡靈,“我方才看過它們,出世時那一縷先天生機是填補回來了,但裂縫還未愈合,兩個小家夥之間共用的那點仙靈氣息也比先前少了許多,我便給他們喂了一些靈力,不知為何,似乎是讓他們微弱的靈識更凝練了幾分。”
謝魇愣了下,驚喜地跟在鐘離淨與搖籃後面,鏡靈也飄了過來打量起搖籃裡的兩顆蛋。
須臾後,鏡靈點下頭,“靈識的确比剛出世時要凝實許多,看起來有在慢慢恢複成長。”
謝魇挑眉道:“我這三月來偶爾回來看他們一趟,他們的靈識都蔫蔫的,不愛搭理我,方才見阿離與他們靈識交流,我還道是他們果然更親近阿離,才比往日活躍了些。”
連鏡靈都這麼說,看來兩顆蛋恢複得還不錯,鐘離淨唇角微揚,瞥向謝魇道:“你我不在,沒有血脈至親安撫,他們也會不開心。”
謝魇隻慶幸自己被大長老催促着回來過幾趟安撫兩顆蛋,否則今日怕是難跟鐘離淨交待。
鏡靈知道什麼話該聽什麼話聽見了也要當聽不見,默默用神力感受了下兩顆蛋的狀況。
“裂縫雖還未愈合,狀況已安穩了許多,靈識也不算弱,這樣下去也不是不能破殼,就是妖體會虛弱些。想來應當是主人煉化了天命珠,得到海神傳承之力的緣故,靈力對他們的靈識也有益處,等主人得到完整的傳承之力或許便能讓裂縫愈合了。”
免得被鐘離淨發現自己對兩顆蛋實在不怎麼用心,謝魇忙道:“阿離成為海神是早晚的事,兩個小家夥現在這樣也很好了,哪怕是破殼後虛弱了些,我極樂宮也養得起。”
鐘離淨的确有問一問這段時間謝魇對兩顆蛋有沒有忽視的意思,聽鏡靈這麼說便暫且先放下,想得到完整的傳承之力的心情也變得急迫起來,卻也理智地認同謝魇的話。
“總覺得我離得到完整的傳承之力,成為新的海神已經不遠,但這一步又實在難以跨越。也罷,我會先煉化剩下的傳承之力,既然我的靈力對他們的靈識成長有益處,我這些時日便多喂他們一些靈力吧。”
如今的鐘離淨不是三月前剛經曆過妖胎出世與重傷瀕死後,修為大跌身體虛弱又面臨反噬與入魔困擾的鐘離淨,謝魇自是沒有什麼不認同的,笑道:“若成為海神那麼容易,也不至于海神隕落的千年來都無人能走上這條路。阿離慢慢來,不着急。”
鐘離淨點了點頭,又摸了摸搖籃裡的螣蛇蛋,喂了一點妖力讓他們分食,眼神示意謝魇,問鏡靈道:“既然你已經恢複得差不多,那便試試推演一下他的命局可曾有變吧。”
鏡靈知道鐘離淨讓他在這裡等待多半就是為了此事,聞言好脾氣地點頭,又看向謝魇。
謝魇坦然而立,唇邊含笑。
“來吧。”
他暗含得意地看了眼搖籃裡的兩顆蛋,心說就算阿離的視線一直在這兩個還沒破殼的小東西身上,可到底還是最關心他的死活的。
兩個小家夥并不知道親爹在得意什麼,也不在乎,他們的靈識還太稚嫩,再活泛也僅限于主動親近血脈至親,要懂事也得等破殼後。
鏡靈凝氣掐訣,心口本體鏡片浮現起靈光,造化鏡神力霎時溢滿殿中。鐘離淨指尖微動,設下結界護住搖籃,便見鏡靈忽而睜開染上燦金的雙眸,朝謝魇揮出一道神光。
謝魇指尖動了動,很快又冷靜下來,負手而立。
鏡靈眸中金光一閃,不多時便撤去神力,眼眸恢複以往的淺淡色澤,神情似有些呆滞。
鐘離淨問:“如何?”
鏡靈神色怪異,近乎迷茫地隔着胸膛輕撫心口中的鏡片本體,又有些尴尬地問鐘離淨:“或許……吾的能力還未恢複到那個地步,不知主人可否借天命珠讓吾再試一次?”
謝魇笑了,“算不出來啊?”
鏡靈面色難堪。
鐘離淨也有過一瞬錯愕,倒是沒有遲疑,召出丹田内的天命珠,懸于掌心上,“天命珠暗藏的海神傳承之力都已傳與我,我有種預感,接下來能否成為海神,天命珠已經給不了我什麼幫助,你再試一回吧。”
他擡手一揮,天命珠便飄到鏡靈面前。鏡靈雙手捧過,掐訣引動天命珠的靈力,天命珠靈氣依舊,隻是落到他掌中時俨然也少了幾分阻礙,浩瀚的精純神力任他取用。
謝魇也算配合,站着沒動。
鏡靈眸底金光湧現,牽引着天命珠的神力照耀謝魇,淺金色眼瞳驟然一緊,悶哼一聲,捂住雙眼後退。天命珠也一反先前溫順,逃也似的留下一道金光飛回鐘離淨身邊。
這未免太過奇怪。
鐘離淨接住天命珠,望向謝魇。謝魇隻能無辜攤手,他真的什麼都沒做,這可不能賴他!
鐘離淨依稀感覺到通過契約之力傳來的一絲滞澀之感,毫不猶豫揮出一道靈力扶住鏡靈。
“你怎麼了?”
靈力彙入心口,直抵胸腔内的鏡片本體,鏡靈緩了口氣,搖了搖頭,仍未放下捂住眼睛的右手,嗓音聽去也有些幹澀,“無事……”
鐘離淨不解擰眉,将更多靈力送往他的本體鏡片。
過了一陣,鏡靈才放下手,雙眸仍緊緊閉着,語氣緩和許多,“吾好多了,多謝主人。”
鐘離淨撤去靈力,神色狐疑。
謝魇趕緊撇清關系,“我可沒出手,你怎麼回事?”
鏡靈眼睫顫了顫,慢慢睜開雙眼,淺灰眼眸微微泛紅,看向謝魇時眼神近乎空茫恍惚。
“吾看不到妖王的未來,但通過天命珠的力量,吾推算出,妖王的未來一片迷霧,隐隐與過去相關。吾再想推演下去便感覺到雙眼灼痛,想來是觸及了不容窺探的天機。”
二人異口同聲,“什麼?”
謝魇與鐘離淨話音剛落相視一眼,俱是驚愕,謝魇回了鐘離淨一個眼神,示意他先說。
鐘離淨也不跟他客氣,“連你也無法窺探的天機?那當年魔神推演的命局為何會有他?”
謝魇點頭贊同。
鏡靈眨了眨雙眼,才舒服了些,搖頭道:“魔神當年算的并非妖王一人,而是算他所下的每一步棋會招來什麼樣的結果,找出對他有利的路。在他的棋局中,主人會死,妖王也會死,阻礙他的所有人都會死。”
“而吾,正好在他最後推演出這樣一個命局之時被古仙京之靈喚醒。”鏡靈道:“在那之後,吾自我封閉,他再也沒辦法利用吾推演未來,也不想放過吾,便利用吾的本體頂替他承受一半古仙京的鎮壓之力。”
鐘離淨道:“也就是說,魔神所算到的命局,未必會成為現實,也未必是最終的定局。”
鏡靈輕輕點頭,“不錯,未來與過去不同,過去已成曆史,是無法改變的,即便能回到過去,誰又能斷定,你最終是能改變曆史,還是成為曆史?可未來卻充斥着變數,哪怕演算千萬遍,隻要當下有一步走錯,便是命中注定的結局也會發生改變。”
鐘離淨所有所思,“變數?”
謝魇卻道:“不過古仙京封印松動已久,道盟又顯然有内賊,魔神早就能分化出靈身逃出古仙京,他被困三千年,即便隻是千年前借你推演命局,也還有千年時間布置好一切。所以在他算計了千年的棋局之中,他要做的事,依然是很有希望能成。”
他點了點額角,又說:“當初我步入大乘期時,應當通過那時的玄元珠——也就是天命珠預見的未來,恐怕便是你當年沒算到的後續。氣運之子王昊也算魔神神子,而我這個妖王會是他成為仙帝的最後一塊踏腳石,如今氣運之子卻被魔神奪舍……”
鐘離淨把話接下去,“但氣運之子也是一枚棋子,真正要成為仙帝的人,是魔神自己。”
謝魇抱起胳膊,“魔神?仙帝?他怎麼敢?以為套上一個用那麼多道盟修士的性命氣運養出來的氣運之身,就能洗去他這一身罪孽?昔日魔頭成為仙帝,讓道盟臣服,莫非就是他對道盟鎮壓他三千年的報複?”
鐘離淨眸光一暗,“魔神顧繁、氣運之子、未來天瀾城仙帝……若說是報複,也不是沒有道理,魔神顧繁最恨的,不外乎當年帶領道盟各家鎮壓他的天道院與九曜宮,尤其是九曜宮,他曾也是九曜宮開宗立派的宗主之一,最後卻被顧無名鎮壓。”
謝魇想起三月前去九曜宮時,偷聽到的白乘風說的那些話,也覺得真相快要呼之欲出。
“在我預見的未來裡,氣運之子會先成為九曜宮的弟子,之後斬殺螣蛇轉世,成為九曜宮仙帝。如今魔神奪舍王昊,這條路也不知他會否繼續走下去,但不管他會不會繼續,他的矛頭最終指向的,都是九曜宮。看來,他真正想報複之人是顧無名?”
鐘離淨皺了皺眉,而後搖頭。
“魔神的最終目的應當是與九曜宮脫不開幹系,但顧無名已死,他注定尋不到顧無名。”
他見謝魇還在那裡操心魔神的目的,已忘了自己命數之事,無奈搖頭,追問鏡靈:“你說他的未來與過去有關,這又是什麼意思?”
鏡靈的眼睛仍有些難受,按住眉心,“在吾眼中能看到無數人的命數,但吾都隻能看到未來。在吾看來,過去、當下與未來都在一條線上,過去與未來唯一的交錯隻會在當下,過去與未來該是這條線上漸行漸遠的兩端,沒有人的未來會通向過去。”
“這是違背常理的走向。”
鏡靈眼神笃定,又很迷茫,“但妖王的未來,似乎是與吾無法觸及的過去息息相關,不僅是吾,便是回溯鏡在,也未必能看穿他的命局,因為這也與未來相關。造化鏡破碎後,吾與回溯鏡各自的能力徹底被分化,他看不到未來,吾也算不到過去。”
謝魇順着他的思路猜想,“所以我的未來要從過去看,但你和回溯鏡都無法悖逆自己的能力。我将來會如何與我的過去有關嗎?可我将來必須要進階成為螣蛇,難道……我居然真的有可能是螣蛇的轉世嗎?”
鐘離淨神色微妙,這似乎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鏡靈遲疑了下,仍有些不确定,“或許吧,螣蛇因與吾的舊主海神相關,吾亦算不到他在千年前隕落後去往了何方,但也有一種狀況——未來的妖王,或許不再是妖王。”
鐘離淨眸光一頓,看向謝魇的眼神頗有些緊張。
謝魇好笑道:“我也的确沒想永遠都當極樂宮妖王,說不定再過個幾百年我就不幹了。”
鐘離淨不滿道:“别打岔。”
鏡靈神色凝重,緩緩搖頭,“妖王莫開玩笑了,這樣的狀況吾應當見過,有一些印象。若與過去相關,或許,是未來的妖王會被過去的螣蛇吞噬,你仍是你,卻已不再是當下的你,而是過去的螣蛇,如此便可解釋吾為何會看不到妖王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