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淨終于将玉符放下,擡眸道:“為何是他?”
他不過是開口道出四個字,空氣中便有一股冷意無聲溢滿室内,李晟竟為之心下一顫。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他與對方的修為差距之大,恐怕要遠超于他先前的預料,他定了定心,氣息緩和下來,語氣随之恭敬不少,“公主雖是雲王親妹,但在公主府,做主的一向是程總管。我上次便告知諸位,我隻是公主的第四位驸馬,而在我之前的三位驸馬,無一不曾是安陽郡手握重兵之人,可他們每一個都會在成為驸馬後死去,随後手中勢力被程總管掌控,如今這安陽郡,就隻剩下我們安南将軍府能與監察所分庭抗禮,可一年前,我父兄死後,我也成了公主的驸馬。”
李晟自嘲道:“雲國律法嚴苛,百姓雖不敢言,但都知道誰做驸馬,安陽郡下一個要倒的便那一家,若連我将軍府也倒了,這安陽郡就真的是程總管一手遮天了,他不死,我便會死,故而才鬥膽請閣下出手。”
鐘離淨沒有說話。
安副将面露不滿,似要出頭。
卻見李晟先一步起身,雙手交疊折腰拜下,竟是向鐘離淨行了大禮,“為了這一次即将被送上祭台的上百個孩子,還請前輩出手。”
鐘離淨道:“你從前并未救過他們。”
李晟苦笑道:“從前有父兄在,程總管初來乍到,最初隻聽從雲王令,将死囚與罪犯押往祭台,而後慢慢将手伸向其他人,他們并非沒有阻攔過程總管,可最後……父兄與前面三位驸馬三家,無一例外死于非命。若不能忍,晚輩便連安南将軍府也保不住。但這一年來,程總管變本加厲,喪命在祭台的孩子越來越多,祭台的陰氣越來越重。晚輩有預感,程總管在裡面養了很可怕的東西,而近期恐怕便是那個東西成熟的時候,屆時,恐怕連我也難以自保,更遑論保護他人。”
他的态度忽然轉變,這番話也令在座衆人沉默下來。
謝魇看向鐘離淨,勾唇笑了笑,“殺了程總管,就能阻止這次祭天嗎?那安陽公主呢?”
李晟笑容無奈,“不滿諸位,我與公主成親一年間相處不過一個月,每次見面程總管都在身側,最近程總管為了這場祭天動作頻繁,又防備我壞他好事,才三天兩頭将我叫到公主府去。若諸位見過公主,便會知道她隻是程總管手中的一顆棋子。”
謝魇道:“怎麼說?”
“公主先天不足,心智至今也如三歲孩童,其實這幾代雲王都多少有些殘暴,如今這位更是不折不扣的暴君,行事瘋癫,與他一母同胞的安陽公主也有病,或許便是前代雲王殘暴之行的報應落到了他們身上吧。”
李晟提到雲王時,臉上的神情顯然變得格外嘲諷。
沒想到安陽郡面上掌權的安陽公主居然是個傻子。
謝魇跟鐘離淨相視一眼,心知鐘離淨不願插手他人因果,便又問:“你方才說,程總管在祭台裡養了什麼東西,可知道具體是什麼?”
李晟道:“不清楚,但我安插在監察所的人說,程總管的意思,似乎是要上供雲王的寶物,畢竟不久之後,就是雲王的百歲大壽了。”
他放下了傲骨,再次拱手向鐘離淨懇求,“還望前輩助我,助安陽郡數十萬百姓脫離苦海!”
謝魇笑着提醒,“若如你所言,程總管所做之事皆是王命,殺一個他不過是治标不治本。”
李晟沉聲道:“至少,能救下這上百個孩子,也能阻止他那邪物煉成。晚輩早已被監察所的眼線監視,非但不便動手,更是不能。以晚輩如今修為還是太過弱小了,程總管修為在我之上,又有明光寺賜下的法寶,即便晚輩舉将軍府全力,也非他的對手。前輩能救下聖女,晚輩懇請前輩也看看那近百個即将被祭天的孩子!”
他這一番話實在叫東方雨澤和蘇天池不免動搖,兩人悄悄看向鐘離淨,但都沒敢勸導。
李晟猜想這還不足以動搖他們,隻好又道:“據說雲王是為了修煉昔日鐘離家的邪法斬仙錄,才斷雲國百姓修煉之路,這些年已即将大成,也許程總管在祭台中養的,便是他突破所需之物,但雲王殘暴,若坐視他強大,雲國百姓隻會更加艱苦。”
聽到鐘離家三字,鐘離淨擡眼看向李晟。謝魇看在眼裡,心知鐘離淨說不定與這鐘離家有關系,便也好奇地問:“什麼斬仙錄?”
“據傳千年前,雲國還不是雲國,這片土地臨近海域,名為栖雲鄉,也是妖族上一代大妖螣蛇的起源之地。斬仙錄,便是螣蛇所修煉的妖術,聽說螣蛇便是以此妖術,重創海神,險些吞并了千年前的海國。”
謝魇和鐘離淨自是知道螣蛇與海神那段千年前的傳聞的,聞言不禁對這斬仙錄愈發好奇。
尤其是謝魇,他吸收了螣蛇妖血,卻險被反噬,如今還能完全收為己用,他真的很難不去在意這據說曾經是螣蛇修煉過的妖術。
謝魇問:“此術确實存在?”
李晟肯定道:“父親說過,雲王所修煉的确實是斬仙錄,至于是不是螣蛇的妖術,那位明光寺的國師說是,雲王便信是。相信諸位來雲國之前應該也聽聞過,雲國不僅有人族,還有不少妖族、鲛人。且不說雲國毗鄰妖族祖地,那些鲛人,多是出自落月灣,也是如今雲國王後的故鄉。”
“落月灣也有一個傳說,傳說中落月灣的鲛人曾經也是海國的一族,但在千年前海神與螣蛇一戰後,海國動蕩,海神隻來得及護住深海的海國子民,而剩下的鲛人,便隻能轉移到落月灣,成為雲國的一份子。”
他們幾人都聽過落月灣,先前祝太守帶他養的毒蚺來百靈山抓狐狸時提到過一嘴巴。
鐘離淨道:“那鐘離家又是如何得來的斬仙錄。”
在場唯有謝魇知道鐘離淨的真名,百裡雪平時都愛躲懶,這會兒不在,謝魇聽他終于問及鐘離家,實在是很難不懷疑他和鐘離家。
鐘離淨當做沒看到,大大方方地任他看。何況他本就是為了鐘離家而來,想知道就問了。
李晟如實道:“前輩可知道,雲國立國初期,曾有十二世家,後來狡兔死走狗烹,十二世家皆被驅逐出雲國國境,那百靈山便是其中三家。而前輩問的鐘離家,便是那十二世家當中之一,也是最強的一家。在三百年前,鐘離家被雲王率先下手,因忌憚當時的十二世家都還在,鐘離家最初隻是家主夫婦被下獄誅殺,鐘離一族被清出朝堂。不過兩百年前,鐘離家因為分支的一個人再次得到雲王重用。”
“我曾聽父親說過,那個人的名字叫,鐘離徹。”
李晟道:“因為他修煉了一本名叫斬仙錄的妖術,雲國内無人能敵,連雲王也将他奉為上賓。然而鐘離家從複起到再次沒落隻有短短二十年,最後被抄家,幾乎滅族。至于鐘離徹,此人似乎被關在大獄中,由九座大陣封印,遇赦不赦,隻有曆代雲王知道他的具體位置。雲王沒有殺他,反而修煉起斬仙錄,最後走火入魔,爆體而亡,接下來的幾代雲王皆是這般下場,直到如今這位上任,忽然立了一位國師,助他将斬仙錄修煉到幾乎大成。”
“說起來,幾代雲王似乎都是因為修煉了這所謂的斬仙錄之後,性情才變得格外殘暴。”
蘇天池原本還有些好奇,聽完便隻有敬謝不敏了。
“看來這果然是邪法。”
東方雨澤問:“那雲國各地大興祭天邪法,用活人祭天,也是因為雲王修煉斬仙錄所需?”
李晟搖頭,“不清楚,祭天之事,是國師提議。斷雲國百姓靈脈,也是在雲王下令為國師修建明光寺之後,雲王才下達的命令。”
蘇天池評價道:“這國師一聽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李晟笑而不語,隻望向鐘離淨,“隻要前輩助我殺程總管,前輩想要什麼,晚輩無不應的道理,哪怕是斬仙錄,我也給前輩尋來。”
鐘離淨想不想要斬仙錄,謝魇不知道,反正他挺想要的。不為修煉,參考一下也好,說不定斬仙錄上還真的有助他壓制妖血之法。
謝魇隻是心裡想想,沒說出來,含笑目光一直盯着鐘離淨,他現在對鐘離家更感興趣。
這麼多雙眼睛都在看着他,鐘離淨也不怕多,緩緩說道:“殺程總管,他們幾人足矣。”
他看的是東方雨澤和蘇天池。
今夜李晟過來,隻有他們幾個人在。王昊因為宋思思的事不痛快,還醉着呢,王嫣兒兄妹沒事也不會靠近他們,西寨主爺孫一個在療傷,一個在書房裡看着祝太守,那麼除了他和謝魇就隻有他們二人了。
至于紅绫,她就是個看戲的,壓根不摻和,也沒人指望她一個蘇天池的侍女能幫上忙。
話音落下,東方雨澤和蘇天池都愣住了,蘇天池指着自己,“我們?能殺死程總管?”
東方雨澤沉吟道:“我二人确實有心,隻怕也無力。”
謝魇打量他們,笑吟吟道:“也不必過早說喪氣話。”
李晟欲言又止。
鐘離淨知道他在不滿什麼,淡聲說道:“碧霄宗與那位程總管怕是還有一樁舊賬要算吧。”
李晟頓了頓,“碧霄宗驿站弟子确是因祝太守與他養的門客而死,但此事也是在程總管眼皮下做的。這些年連年祭天,程總管要的祭品越來越多,行事越來越出格,三位驸馬倒台後,碧霄宗驿站曾多次向程總管提出終止祭天無果,程總管早已想除去他們,不知為何遲遲沒有動手。這次事出突然,祝太守的人動手,程總管知情也并未阻止,反而是順水推舟。我原本有些好奇,便叫人多查了一下,才發覺在十三年前,公主和程總管還未來到安陽郡前,監察所就有過關于處理碧霄宗驿站入駐弟子的舊令,那記錄的檔案放在指揮使那裡,隻有程總管能看。”
蘇天池怔了下,壓下心下激動追問:“是什麼舊令?”
李晟搖頭,“我的人隻知道,那舊令上的血字标記,按監察所的規矩,是必須要死人的。”
十三年前,碧霄宗驿站方才入駐雲國不久,死去的碧霄宗弟子,便隻有那位長老蘇韻。
“就這樣吧。”
鐘離淨打破這片靜默,“動手時,我會為他們掠陣。”
李晟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向着衆人鄭重行禮。
“多謝諸位。”
李晟帶着安副将自後門悄然離開,大廳中恢複平靜。
蘇天池與東方雨澤面面相觑,東方雨澤率先開口,“前輩真的相信我和蘇師弟能殺程總管?”
謝魇笑道:“阿離答應了,不過不是以他的名義。你們到時且放心站在邊上看着就是了。”
鐘離淨斜他一眼,并未辯駁,這正是他的意思。
東方雨澤倒沒感覺松了口氣,反倒是有些憋屈,“若我碧霄宗驿站弟子的死真的與監察所有關,前輩用得上,晚輩願聽前輩調遣。”
蘇天池心心念念着那隻有程總管能看到的監察所卷宗,聞言連忙跟着點頭,眼神堅定。
“我也聽前輩的。”
鐘離淨不由多看他們一眼,蔚藍如深海的眼瞳裡似乎有幾分好奇,叫東方雨澤面露赧然。
“畢竟我們已經救了李小荷,已然插手此事,總不能眼睜睜看着那些孩子被送上祭台。”
謝魇見他耳根都紅了,心下警鐘響起,挑眉道:“東方兄大義,阿離不如就讓他去好了?”
鐘離淨不知道他在使什麼壞,也無心多問,客人走了,他便起身回房,隻扔下淡淡三字。
“随你們。”
東方雨澤與蘇天池相視一眼,面露笑意,謝魇看在眼裡,啧了一聲,快步追上鐘離淨。
走出前廳,便見鐘離淨在回廊上邊走邊凝起靈力往一枚傳信玉符注入靈力,等那玉符化作青鸾虛影飛出長廊,他才走向鐘離淨。
“阿離在給誰傳信?”
鐘離淨回眸望他一眼,便轉身往房間走去,“原本約了小羽,現在看來,短時間内我應該不會離開雲國,給他傳信,叫他不必等了。”
謝魇花了一個呼吸想明白這個小羽是鐘離淨的徒弟鹿靈羽,小壞蛋的徒弟就是他徒孫,他這個做長輩的胸襟得寬廣,“聽起來,阿離似乎是決定插手雲國之事了,阿離來雲國,就是為了那個被關起來的鐘離徹吧。”
“知道的太多,對你沒有好處。”
鐘離淨甚至不看他一眼。
謝魇一臉受傷,頗有幾分幽怨,“我以為以我和阿離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關系,阿離至少将我看作枕邊人,沒想到阿離還是防着我。”
鐘離淨不用看他都知道他在演,“你沒有防着我?”
“沒有啊。”
謝魇睜着雙眼,一臉無辜,“我怎麼會防着阿離?”
也不知是不是院中花開了,他嗅到空氣中有股甜香。
鐘離淨擡眸看他,唇邊揚起一抹淺笑,謝魇自以為糊弄過去了,正想再多打聽一些鐘離淨的目的,身邊之人身形微動,他隻覺一道涼風擦肩,鐘離淨人已在數丈之外。
“阿離?”
鐘離淨沒回頭,颀長秀美的青衣背影往深長回廊一角走去,嗓音如冰玉一般清澈沁涼。
“我要回房閉關,專心刻符,決定動手時再叫我。”
好端端的,閉什麼關?
平時也能刻符啊。
謝魇算是看出來了,小壞蛋又生氣了,還不理他!
他哪兒又惹到這小壞蛋了?
謝魇是真拿鐘離淨沒辦法,分明在秘境時的阿離脾氣也沒這麼壞,他就是惹到阿離,阿離也不會說扔下他就走,最多給他個白眼。
難道懷孕的人脾氣真會變壞?
謝魇思索一陣,到底是無可奈何,跟着回到院子,便見他跟鐘離淨原本住的房間果然布了禁制,他進不去,隻能在旁邊的房間等。
一牆之隔,剛布下結界隔絕外界窺探的鐘離淨便無力的扶住桌子坐下,耳尖微微泛起一抹薄紅,嗅到身上洩出的甜香,也愣了下。
他隻感覺到情毒要發作了,怎麼還有這怪異的香氣?
鐘離淨抿了抿唇,感覺到小腹與尾椎骨似乎在為情毒發作做準備,眼底閃過一絲羞恥,就地盤腿坐下,在儲物戒中取出一枚銀針。
這是存了謝魇指尖血的針,還好他一直留在身邊,否則現在定是要被這混蛋笑話了……
屋子裡香氣越發濃烈,鐘離淨臉頰飛紅,調動起靈力,以秘法取血,開始逼出體内情毒。
距離樊城每月十五祭天隻剩下幾日,殺程總管之事迫在眉睫,沒過兩天,就要動手了。
将這段時間積攢在體内的幻情花毒逼出來後,鐘離淨才出關,謝魇去房中叫他時在他身上嗅到一絲自己精血的氣味,便有些不滿。
“幻情花毒發作了?阿離怎麼不直接找我幫忙?”
上次鐘離淨吸他的那一管精血,居然能用這麼久?
算起來,自打從血祖墓地出來後,鐘離淨不知道怎麼就不願意跟他雙修了,至今早就超過了七天。而用過謝魇給的妖族秘法打亂幻情花毒發作周期後,鐘離淨不再需要頻繁地向謝魇索取精血,這次用精血自己解決了,下次發作的周期便會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