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犁整了整衣冠,緩步邁出店鋪。
霎時間謾罵、嘲諷一齊湧來。
甚至還有人突破侍衛的防線,朝他身上撲來。
是一個樸素裝扮的婦人。
衣衫整潔,平日裡應當是拾掇得幹幹淨淨上街,為家裡買米買面,扯布做衣的,偶爾給自己添一隻發钗,買一盒胭脂。
日子也就平淡閑适地過下去了。
隻是此時,發髻散亂,滿面憤怒。
好像失去了賴以為生的盼頭。
他看着她,都能體會到胸口呼之欲出的疼痛。
他輕輕扶住她,緩聲道:“對不住,這一次煉的劍品質出了問題,我們正在回收,稍後也會給予賠償......”
婦人用力掙脫他的手,還想要沖上去打他,卻都被侍衛攔住了,她于是對侍衛拳打腳踢,罵道:“你們都是騙子!當初人人都說你們的劍便宜又結實,可我去店裡一看,最次等的都要我們不吃不喝幾年才能買得上!我織布做工,眼都快熬瞎了,辛辛苦苦攢了幾年,吃糠咽菜,才有了買劍的錢!我兒他從小就想學劍,所有人都說……”
說到這裡,她口中嗚咽,手上打得愈發用力,臉上卻潸潸落着淚。
“我兒回家對着樹砍了一下,劍就斷了!他還覺着是他自己的問題,是他沒有愛惜劍,我也打他罵他,怎麼能把那麼好的劍弄壞!可我兒懂事,他不甘心,他還想練劍,他跑去碼頭搬貨,想去掙點錢再買一把回來,結果.....”
“我兒身子骨還沒長成,搬貨物的時候,被壓歪了身體,落了水,救回來之後,癡傻了!”
“我今日才知道,都是你們的問題!是你們的劍!劍也是會壞的!劍是自己壞掉的!我兒那麼聰明伶俐,他們都說我兒有劍骨啊!我兒啊!”
她嚎啕大哭,終于沒了力氣,癱軟在地。
她披頭散發,一邊哭,一邊咒罵:“你拿什麼賠!你們這些人,心爛到泥裡了!老天不會放過你們的!”
公孫犁安靜地望着婦人的眼睛,那裡面滿目瘡痍。
他環視一圈,每個人都是滿目恨意,每個人都因為他的袖手旁觀,他的無能為力,而失去了重要之物。
他看得心髒悶疼。
終于意識到,曾經世人敬仰、人人稱道的藏劍山莊,崩塌成了這副為禍百端的模樣。
風滿袖曾經就站在這個鋪子旁邊,躊躇滿志,對他說:“我要讓每個想學劍的人都能握到劍!”
“他們不必覺得劍是一輩子都難以觸及的東西,不必覺得練劍是富人家的事情,不必為了買一把劍一家都節衣縮食,他們什麼都不會失去,我會讓他們什麼都可以得到!”
她側眼看他,眉眼彎彎。
他側眼看他,怎麼展顔,都無法将眉頭展平。
他已是兩鬓斑白,愁眉緊鎖的老人了啊。
半生過去,怎麼什麼都沒做好,還把自己也丢了呢?
他麻木地主持着安撫、賠償的工作,送走了門前的一批又一批人。
隻是那個婦人直到聲音嘶啞,也不肯接受任何賠償,一心耗在店鋪門口,要将他們每個人都咒罵一遍。
有時候,望着那些人離開的背影,他心想,他們的苦痛還可以被抹平,仍然有别的東西可以替代,那他的呢?
他還剩下什麼,還可以抓住什麼?
冷慕白出現在店鋪外面。
他們在山莊裡面待久了無聊,特意派她下山來瞧瞧情況。
可是看這樣子,好像不太好。
她看見一個婦人癱坐在地上,嗓音嘶啞地說着什麼,買劍、我兒、碼頭、落水......
冷慕白離得遠,囫囵聽了個大概,卻也聽明白了她的故事。
她聽着她的故事,抿了抿嘴,心裡五味雜陳。
街頭突然跑過來一個人影,步履輕快,天真爛漫,清風瘦骨。
是學武的好苗子。
冷慕白看得眼熟,很快就分辨出,這是她昨天在街邊攔住的少年。
當時正要去買劍的少年。
此刻這個少年全然不複昨天的幹淨整潔,頭發亂得像稻草,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臉上衣服上髒兮兮地抹着泥巴,眼神清澈見底,幹淨得不似常人。
她心“砰砰”亂跳,她預感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而這個事情與這個少年有關。
她目光緊緊鎖住這個少年的身影,隻見他奔向癱坐在地上的婦人身邊,叫喚道:“娘,娘,回家吃飯啦!我捉了小蟲子,小蟲子可好吃了!娘!娘!你看!”
他手裡舉起一條幹巴巴的蚯蚓,就要往嘴裡塞。
婦人一把扯下他的手,打掉他手裡的東西,攬住他的腰,嚎啕大哭,卻已經哭不出聲來了。
可她仍是要哭,無聲大哭,嘶聲大哭,用眼神哭,用眼淚哭。
用她和他的故事哭。
冷慕白心髒沉沉地墜下去,沒有盡頭似的墜下去,她感覺手腳發冷,她渾身都冷,冷得要痙攣,她第一次和别人共情,她第一次體會到寶貴之物被外力打碎的感覺。
真痛啊。
她直直地看着那對母子,眼也不眨地看,要把這幅畫面刻進心裡似的看,要看到生命盡頭地看。
仿佛明天再無緣得見,地看。
她渾身僵直地站了好久好久,終于擡起發麻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那對母子身邊走。
她不容置疑地扶起那個婦人,攙起那個少年,在婦人驚愕的眼神中,一字一頓地說:“他是個學武的好苗子,你要去送他學武。”
婦人淚水滂然,她扯着嗓子說話,發出像是蛇一般的“嘶嘶”聲:“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這個樣子,沒辦法了啊......”她嘴唇泛白,幹得裂了口,每次說話,都有血線細細地往外冒,可她仍是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