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沒娘,稀裡糊塗長到二十歲,從不懂母子之情,可此刻聽見江懷玉肝腸寸斷的悲泣,再回想唐貞兒決然提槍而去的背影,仿佛忽然明白,何為“為母則剛”。
待他情緒稍加平複,我拍拍他頭頂:“懷玉,天快黑了,咱找個山洞避一避。若是這樣凍死,那就白費你娘一番苦心。”
說罷,我駐槍站起來,又拉他起身,薛六娘在旁攙扶。三人蹒跚而行,無奈地界陌生,這般沒頭蒼蠅似的亂走,又如何能找到山洞?
幸而天将黑時,偶然發現一條人徑,循路小心尋去,遙見山林中有一間小木屋,窗扉間透出闌珊燈火。
“等着。我去探探。”我指豎唇前。
江懷玉拽住我衣袖:“我去……娘親讓我保護你。”
“你腦子已亂,探不明白。”我拍開他的手,拄槍迂回而去,藏在樹後攏耳細聽。
狹小木屋中,傳來女子啜泣之聲,似又有人低語寬慰,複又有嬰兒啼哭聲。
聲聲重疊,交織成一片茫然與惶恐,倒不見驚駭,也未聞男子粗聲。
我再貼近屋壁,凝神細聽,确認屋内僅有婦孺避難,便扣門求助:“諸位娘子,我是逃難的難民,外頭下雨,可能帶我家弟弟妹妹進屋避雨?”
屋内慌亂一陣,才有個老婦戰戰兢兢隔門問:“娘子是哪村人?聽聲陌生。”
“我是蘭州人,遠嫁東京。不曾想我家相公剛去南邊辦事,北遼卻打過來,無奈隻能千裡逃亡,投奔娘家。誰知前幾日遭遇潰軍,将驢車沖毀。我身懷六甲,行動不便,在山間遊蕩數日,已在無處可去……”我賣可憐道。
屋内衆人商議片刻,老婦終于開門,見我肚腹隆起,神色稍松,卻又見我拄槍而立,驚得倒退兩步。
我急忙和善微笑:“别怕。我原是江湖镖師,相公是商人,因而結緣。此番逃難,不得以攜帶兵器自保,如若不然,路上恐怕已遭劫掠。”
老婦警惕打量半晌,才道:“罷了,瞧你也是苦命人,快些進屋避雨吧。”
“多謝。我這就喚弟妹過來。”說罷,我扭頭呼喊,“六娘,懷玉,這邊沒有歹人,快過來。”
二人聽我呼喚,方才前來。幸而江懷玉眉清目秀,又隻是個半大小子,雖配劍在腰,倒也沒引起太大恐慌。
這間獵人歇腳的小屋甚為狹窄,屋内共六個婦人、兩個小兒,加上我三人,更顯擁擠。出于同情,她們主動讓出火堆,讓我三人在前取暖,還泡來三碗幹糧。隻是她們也隻得一身衣衫,尋不到幹衣裳來更換。
言談間,我得知這群婦孺是山腳下的村民。三日前梁軍潰敗,遼兵随後而至,燒殺搶掠。她們在父兄、丈夫的掩護下,倉促避入山中獵戶之所,方才幸免于難。
言及此處,衆人不禁淚如雨下,有人捶胸質問:“北遼遠在東北,怎會跑我們這窮鄉僻壤來?那些當兵的,每年吃那樣多糧饷,怎不來保護我們?”
我無言以對,隻能埋頭吃幹糧,一份不夠,還得再吃小小仙兒那一份。
當夜和衣而眠,衣衫半濕,我與薛六娘緊緊偎依取暖。江懷玉自覺縮去屋角,次日晨起時,卻發起高燒。
薛六娘絕不離身的藥箱早被潰軍踩碎,前日遼兵追索而至,倉促間,藥物也随補給丢失。她束手無策,隻能擰來濕布,覆在他額上降溫,餘下全靠他自己硬扛。
昏昏沉沉間,江懷玉已數次驚厥大喊“娘親”。起初衆婦孺還一驚一乍,其後倒更覺他可憐,有位年輕娘子自告奮勇,進山采藥。
薛六娘随她而去,我無力跟随護衛,隻能待在屋中,照顧江懷玉。
半日後,我正泡幹糧喂他,卻忽聽林間傳來男子聲,急忙趴在窗縫後窺看,立時駭得汗毛炸立——
有個村民,領來三個遼兵,正指木屋方向!
一位娘子也已察覺異樣,趴窗一望,吓得正欲尖叫。
“别慌!”我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環視四周,沉聲道,“都别慌。隻三個兵,都别慌。”
屋外聲音已然接近。極速思量間,我見牆面上挂有陷阱,連忙取來,鋪設門内,再摘下獵弓,匆忙道:“都鎮定!我是镖行頭子,三個散兵,殺得了。”
說罷,我捂住肚腹,從後窗小心翻出,自屋後潛入林間,再迂回繞至遼兵身後。
那男村民點頭哈腰,領遼兵至屋前,對屋内喊:“各位妹子嫂子都别怕,軍爺缺幾個端茶倒水的。你們都老實出來。”
屋内衆婦孺聞言,吓得驚呼連連。聽聞此聲,遼賊如豺狼見血,嚎叫怪笑着踹門便入。當頭那個立時踩中陷阱,撲地哀嚎。
見敵落險境,我搭弓一射,無奈弓未調試,箭法也欠準,一箭射在門扉上。
最末那遼兵聽見聲響,瞥見箭矢在側,扭頭回看。
我一咬牙,搭弓連射,他反應卻快,側翻躲避,幾箭接連落空。
媽的,怎就沒把弩?若有神臂弩在手,爺早将這三人一串射穿!
當中那個遼兵尚在協助同伴脫離陷阱,最末這個遼兵卻已迅速搭弓,反射而來!
我連忙閃身樹後,隻聽身側接連“嗖嗖”幾聲,急中生智,棄弓擰槍,故意慘叫一聲。
少時,腳步聲接近。我豎耳細聽,來者僅一人,屋内那兩人似與誰打鬥起來。
我焦急如焚,卻隻能強耐性子,屏息藏于樹後,隻聽那遼子揮刀亂喝,不斷接近。我悄聲沿樹幹回繞一圈,見那遼子的注意力被地上的獵弓吸引,持槍便往他後腰窩猛刺而去。
遼子慘叫一聲,如野豬掙紮。我再回槍斷脊,便也顧不得細看,提槍趕向木屋。
屋内女子驚呼聲、遼語喝罵聲、刀兵交接聲混亂不堪。已有婦孺連滾帶爬逃出,而那男村民吓得抱頭蹲地,瑟瑟發抖。
待我踏入屋中,卻見地上已躺倒一個遼兵,另一人卻持刀将江懷玉逼到牆角。江懷玉燒得渾身無力,憋紅臉舉劍架擋。
我再不遲疑,刺槍穿腹,江懷玉也趁機架開長刀,一劍封喉。
見我又不禁拄槍滑跪,江懷玉連忙撲過來,焦急問:“樊姐姐,你還好嗎?”
“無事。緩緩,緩緩。”我擺手道,“另外兩個,都去喉嚨上補一劍。還有那村民,先砍腳筋,别讓他跑。”
江懷玉咬牙應聲而去。不多時,便聽屋外傳來女子的打罵聲。那村民痛呼急喊:“别打,别打啊!我也是沒辦法!别打啊!”
我拄槍走出屋外,見衆娘子正在圍毆男村民,不住罵他“白眼狼”“喪良心”“黑心瞎眼的狗東西”。
江懷玉反倒不好上前,提着滴血的長劍,手足無措,扶牆而立。
“你還病着,坐下歇會兒。”我吩咐一聲,待衆人義憤之情稍平,方才上前審問,“老實交代,多少人被俘?村裡有多少遼兵?”
那人鼻青臉腫,又見我提槍而立,不敢不答:“沒……沒死的,都被俘了,我也沒辦法啊……遼兵大概三四十個,羅刹一般胡亂殺人,我再不招,也得跟着被殺。”
我冷笑一聲,又問:“領兵的是誰?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
村民連連搖頭申辯:“這我哪知啊?遼語叽裡咕噜,我哪聽得懂?”
話音未落,一人沖上前來,揪他衣領喝罵:“聽不懂你還唬我們去端茶倒水?去年你摔傷腿,還是我家相公幫你收麥。你個天殺的狗東西!我家相公在哪兒?也被你出賣了?”
村民縮頭不敢吱聲。
我權衡一番,知這狗嘴裡也套不出軍情來,待這娘子發洩完怒火,便輕輕拂開她,二話不說,一槍劃破這狗東西的咽喉。
方才擊殺異族,是情勢危急,衆人尚且顧不得。此刻見我手刃鄉鄰,衆人又于心不忍,或是捂臉驚叫,或是心有餘悸望我。
“樊寶珠,你怎麼……怎麼……”薛六娘驚愕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顧不得多做解釋,對衆人道:“此地不宜久留,定會有遼兵再來探查。趕緊收拾東西,再往深山裡避。”
“可是……山裡有猛獸,也沒口糧。”老婦人猶豫道。
我思量片刻,堅定道:“猛獸避人,不足為慮,咱們結伴而行,再做些木栅欄圍住營地。至于口糧……附近還有村落沒?我去搜一搜,最好能搜來種子。戰亂不知要蔓延幾時,保不齊,咱得在山裡避上一兩年。”
有位娘子娘家在鄰鄉,略指方位。餘人在老婦人的帶領下,先前往山裡一處山洞避難。
我與薛六娘、江懷玉相互攙扶,跟随在後。薛六娘悄聲問:“你這是打什麼主意?不去隴安?”
我無奈歎道:“隴安必然城破,周邊大鎮也不知有幾處能保全。四處都有遼兵遊蕩,我大着肚子,沒法安全穿行。為今之計,大約也隻能暫避深山,待到生下孩兒,托付于人,再做計較。六娘子,我聽人說‘七活八不活’,你有法子讓我七月早産不?”
薛六娘惡狠狠剜我一眼,不作答複。
當夜暫且宿于山洞之中。我扶腰立于洞口,一手握槍簪,遙望南方。小小仙兒似乎也思念起爹爹,在腹中微微而動。
我低下頭來,一手撫腹,一手将那槍簪輕輕搖晃,陰陽魚與槍身輕碰,如撥浪鼓般細微脆響。
“兒啊,你丁姨姨說,孕婦要多與胎兒說話,生下來的孩兒才聰明。你來得不是時候,兵荒馬亂的,娘都沒工夫同你說話。不過,你爹是天底下第一聰明人,你定會青出于藍。”我撫腹微笑,柔聲叨念,“今日又殺三人,可是吓壞了吧?别怕,雖造下殺孽,可你爹在東京救過百萬黎民,即便是生殺相抵,娘還有百萬個遼子可殺。咱先殺盡這入侵大梁的三十萬敵軍,再揮師殺穿幽雲九州,将七關全收回來。娘是夜光虎出山,是貪狼星下凡,娘為你殺出個太平盛世來。你乖乖聽話,先在這山裡長着。武靈山是塊寶地,景色清幽,不像赤霄關那些山頭,光秃秃的,夏日曬得人脫皮,冬日凍得人生瘡。你多吃肉、多長個兒,今後爹娘來接你,再好好教你讀書……”
小小仙兒仿佛很喜歡這支爹爹親手所作的簪子,在清脆玉聲中,安然緩動,逐漸安眠。
翌日清晨,我正待攜那位鄰鄉的曾娘子前去村中探查,高燒半退的江懷玉卻定要跟去,薛六娘也執意同行。
“樊姐姐,娘親讓我保護你。我有力氣,有功夫,能保護你。”江懷玉堅定道。
“既要在山中久居,藥缺不得。我昨日問過,村裡有位土郎中,我得親自去看看。你們都不懂醫,拿錯了可不成。”薛六娘闆臉道。
我思忖片刻,顧慮自己搬不動重物,便也攜他二人一同前去。
拄槍緩行至山腳矮破,我居高臨下觀望,但見村莊已遭劫掠,人煙禁絕,許多人家大門敞開,屍體橫陳于路。好在遼子并未放火燒村,興許還能找出些許補給。
曾娘子目睹慘狀,捂嘴癱坐,哀嗚半晌,才凄然起身,正欲領路在前。
我一手攔住:“你藏在此處,萬一有遼子過來,隻管往回跑。”
曾娘子抹淚點頭。我攜江、薛二人小心摸去村外,側耳細聽,凄厲風聲中,未聞人聲,便對江懷玉打手勢:“你去屋頂警戒,看見有人來,就吹哨示警。”
江懷玉高燒未退,難以翻牆,好在尋到一截矮梯,方才艱難爬上茅草屋頂。
“小心些,就攀梯子上,别再往上去。”我仰着臉,憂心叮囑。
江懷玉忐忑點頭,抓緊木梯,手卻隐隐發抖。
我與薛六娘挨家去尋,見不少死狀慘烈的屍體,肢體不全、肚腹劃開,尤其是那些婦人的屍身,更令人不忍直視。
薛六娘腿腳發軟,顫聲而哭:“東西搶便搶了,何必非要取人性命?”
我不知如何安慰,隻能拄槍在前,盡量搜尋尚未遭搜刮的地窖。搜尋半村,隻發現一處,薛六娘自告奮勇下去,将所剩不多的食物、糧種一一搬出。
隻可惜牛棚裡那兩頭黃牛,就這樣無端端被亂刀捅死,棄屍原地,肚皮鼓脹,顯然已自内腐敗,無法食用。
前方那座村舍晾挂有藥材,屋門外伏倒一具屍體,壓住傾倒的藥架。此處應是土郎中居所。
薛六娘走上前去,戚戚然對那土郎中的屍身行禮。正此時,屋内竟傳來輕微動靜。
我伸手一欄,示意她噤聲,輕步靠近門外,隻聽裡頭窸窸窣窣一陣響,似是有人正在慌亂躲藏。
我思忖片刻,推開屋門,環屋掃視,一片狼藉中不見人影,地上有一堆炭火,并一個瓦罐,瓦罐已傾倒,灑出些許藥汁。
“我們不是歹人,受曾娘子所托,前來尋找藥物。”我申明道。
窸窣聲又從翻倒的衣櫃後響起,接着便傳來驚恐啜泣聲。
我再申明一遍,那人卻不回應。我隻好握緊槍,小心走近,隻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抱緊一個四五歲的丫頭,低頭瑟瑟發抖。
“别怕,我也是難民。這屋裡有地窖沒?我找些藥物糧食,你們随我走吧。”我安撫道。
那婦人卻隻是搖頭發抖,連頭也不敢擡。
無奈之下,我隻好喚薛六娘進屋,左右搜尋,果真尋到一處被稻草覆蓋的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