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短腿毛驢亡命狂奔,身後塵土飛卷。馬嘶人吒之聲如奔雷轟響,立時将範十月的呼聲淹沒。
我扭頭回看,但見車廂内,西生與薛六娘早已呆若木雞,僵硬不動,唐貞兒當先反應過來,正待跳車。
可那四蹄蠢物卻忽然活過來,“嗬呃”怪叫一聲,撞開敦石頭與江懷玉,如脫靶之箭,拉車直往前竄去。
我猝不及防摔回車中,幸得不知撞到誰身上,略得緩沖。可那失控的驢車紮眼間便掠過趕來救援的範十月,直往飛揚的塵土中沖去。
車廂左右颠簸,不論我如何嘗試掙紮起身,卻依然隻能同餘下三人在車廂中翻滾。混亂中,唐貞兒努力爬起來,抱緊我肩膀,躬身護住我肚腹。
馬蹄與叫喊聲已四面包圍,夾雜着敦石頭遙遙大喊“三哥”之聲。我還不待想出脫身之計,車廂卻猛然震顫,随即往一旁翻倒。
雖有唐貞兒保護,我卻依然遭到撞擊,疼得耳畔嗡鳴,似又聽見車廂遭奔馬撞擊解體,接着那馬蹄貼着我面頰踩過去。
萬事休矣!萬事休矣!
想我樊爺爺自視一代英豪,卻不能壯烈犧牲于萬軍陣前,反倒是憋屈踩死于潰軍馬蹄之下?
我萬念俱灰,瑟縮在廂闆後,恍惚間,似又在那嘈雜驚呼聲中,聽見“保護殿下”之聲。
保護殿下?
哪位殿下?
靖王殿下?
狗江七!你非但不救,還叫馬來踩我?若非是肚裡裝着你的崽,我夜光虎一世英明,又豈會落到這般田地?
危急存亡之際,忽有人将我橫抱而起,在洶湧亂撞的馬群間左沖右突,艱難穿梭。
我來不及細想,隻能無助摟緊他脖子,祈求老天爺再給一回面子,容我從黃泉絕路上僥幸逃生。
奔逃之間,那人已數次跌倒在地,卻依然以膝撐地,竭力不讓我碰撞于地。
終于,濃密樹葉遮住頭頂天空,馬蹄與嘶吒聲也落于身後,我神志稍複,才發現抱我奔逃的是範十月。
餘下幾人呢?
我惶然四顧,見江懷玉左手牽唐貞兒,右手拽薛六娘,正當先幾步奔逃。
西生和敦石頭呢?
“西西?石頭?”我大喊幾聲,卻無人應答。
“西西!石頭!”我扯着嗓子不住呼叫,聲音卻淹沒在商道的呼吒聲中。
而那刺耳呼吒聲,分明是遼語!
“十月,西西丢了?西西丢了!”我驚恐萬狀,“你找找!别管我!快去找她!”
範十月卻仿若不聞,依舊抱緊我往林間遁逃。
“西西丢了!快去找她!”我不住掙紮,他難以抱持,狼狽跪倒在地。
“十月,我求你!找找她!”我顧不得疼痛,拽緊他衣襟苦求,“誰都能丢,西西不能丢!西西丢了……活不成!”
“女郎,對不住!”範十月額暴青筋,唇角溢血,目光卻堅若寒鐵,“樊将軍軍令,是護你周全。”
接着,我便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黑暗無邊無際,徒留我踽踽獨行,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恍惚聽見樊将軍發号施令:“三兒,今後這丫頭在咱家吃飯,你這野性子給老子收一收。”
黑暗漸散,我仿佛見着個瘦弱丫頭,低頭摳指,那膽怯慫樣,叫人看着不喜。
接着,眼前情景忽變,是我手提沙蛇作怪,那呆丫頭吓得哇哇直哭,我卻撇嘴嫌棄:“蛇有什麼好怕的?真沒用。”
話音剛落,老爹一棍往屁股上打來。我向來皮粗肉糙,全不當回事,嬉皮笑臉逃開,依然我行我素,上樹掏鳥,不亦樂乎。
“寶珠姐,這樹好高啊,你快下來!”呆鵝在下頭喊。
我扭頭俯視,不悅道:“你這呆子煩不煩?别跟我屁股後頭轉,一點用處沒有,光會掃興!”
雖是氣勢洶洶,我又不知怎回事,手裡忽然多出個頭花,遞給她,幹巴巴道:“說兩句怎還哭了呢?喏,孫七貴帶來幾個頭花,說是城裡頭的時興貨,要不要?”
呆鵝坐在地上,揉揉眼,望着我問:“寶珠姐,我又笨又醜,娘親才不要我,對不對?”
我撓撓頭:“你笨是笨,醜倒算不上,至少比隔壁那丫頭白。頭花喜不喜歡?我再讓孫七貴帶幾個來?”
話音未落,似又變作某個傍晚,呆鵝悶聲坐在土坡上,遙望遠方,淚珠滾滾而下。
我眉皺得老緊,“啧”一聲道:“我也沒招你啊,怎麼又哭?我看西北老不下雨,都是被你這呆鵝給哭幹的。”
呆鵝揉着腫成桃的眼睛,抽噎道:“寶珠姐,我……我想娘親。我很聽話,她為什麼不要我?”
我啃着沙棗,胡亂安慰:“娘親這東西,有或沒有,問題不大。你瞧我,生來就沒娘,不也照樣長成頂天立地的鐵漢?咱家又不會短你一口吃的,念她做甚?沒意思。”
呆鵝垂着頭,也不知聽懂幾分。
其後場景又變,似是某個日光慵懶的午後,呆鵝局促扭捏絞着手帕:“寶珠姐,我……我要跟你練拳腳,我也要當女英雄!”
“我要去幹仗,沒空……哎,怎麼又哭?罷了罷了,先去紮馬步,我幹完仗再來教你。”我手一揮,頭也不回奔出院門
仿佛又經過許多日夜,我與呆鵝、石頭正在屋後的牆根底下。我指她斥責:“你這呆鵝,打木樁子倒是打得邦邦響,怎往人身上打就不敢使力?石頭又不會還手,你怕他做甚?”
“我……我怕打壞石頭哥……”呆鵝嗫嚅道。
“你這拳頭比饅頭軟,練一百年也打不壞石頭。”我無奈歎氣,“罷了,你這性子也比饅頭軟,練得出個什麼來?今後幹仗,你跟小馬去打扇端水得了。”
再後,便是某回将雄獅堂打得落花流水。呆鵝打着蒲扇恭維:“寶珠姐好厲害!西北……不,全天下的小子都打不過你!”
我叉腰迎風而立,沾沾自喜:“那是自然,今後待我踏平西涼府,你就在那城頭上給我打扇,我封你做大梁第一女留守!”
可轉眼間,我又鬼哭狼嚎奔回屋裡:“西西!西西!我屁股流血了!我……我就幹了一仗,也沒挨兩拳啊?怎就要被打死了?”
呆鵝臉頰紅若彤雲:“寶珠姐,你……你這是,來那個了。”
“什麼這個那個?罷了,你懂什麼?我找明澄哥哥去!”我長歎一聲,“噔噔噔”跑出門去。
可我方踏出門,又莫名其妙回到屋裡,撓額抱怨:“呃……你這呆鵝,方才怎不攔我?月信這東西,我找爺們問,尴尬死個人!”
之後就覺腹痛得要命,我躺在床上直哼哼。呆鵝捧着熱氣騰騰的碗,笑盈盈哄道:“寶珠姐,方姨說喝過紅糖水肚子就不痛,你快喝吧。”
我咕嘟幾口喝完,腹痛卻毫不減輕,憤憤不平錘床道:“真煩!憑什麼胖子不來這東西,你也不來?不公平!”
接着那場景又變,似是我與碧眼獅正高坐大石,揮斥方遒。我眼角餘光瞥見異樣,湊近呆鵝:“呆鵝,呆鵝,你裙子紅了。我替你擋擋,咱回家去。”
碧眼獅也不知偷聽到幾分,似笑非笑睨我。我大手一揮:“今日就算西虎幫輸一局。别得意,明日定然扳回一城!”
随我這一揮手,夜幕如輕紗降下,如一層薄被,輕輕籠住我二人。呆鵝在被窩裡問:“寶珠姐,我聽王嬸子說,來過這個,就該……嫁人了。你有想嫁的人嗎?”
我眼珠一轉:“不知道。小馬還成吧?就他臉嫩,也聽話,隻是他爹不待見我,每回找上門去,都黑着個臉。你看他順眼不?要不替你娶回來,咱仨正好一塊兒玩。”
“這怎麼成啊?他就是個小白臉,我才不喜歡!”呆鵝急忙申辯。
“那你慢慢挑着,瞧上哪個,我給你擄回來,不怕他不聽話。”我拍胸脯保證。
我樊爺爺铮铮鐵漢,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可這句承諾,卻叫那奔逃與追襲的千軍萬馬,踩個稀碎……
昏沉醒來時,夜幕蓋頂,天星疏挂,葉聲蕭蕭,間插幾聲老鸫刮啼。
我正待撫腹,身邊的江懷玉卻先察覺到我醒來,哽咽道:“樊姐姐,我看見石頭哥扛着丁姐姐,所以才拉住娘親和六娘子逃命。可……可轉頭,他二人就不見蹤影。我方才回去找過,卻怎麼也……找不見!都怪我,都怪我……”
唐貞兒輕撫他肩膀,又安慰我道:“敦兄弟魁偉不凡,有他保護,丁娘子定然無虞。你且放寬心,以免動了胎氣。”
胎氣……若非是這小小仙兒,若非是那狗江七,我又豈會落到這般田地?
我苦笑一聲,隔着肚皮輕撫這害人的小東西,半晌,又問:“十月呢?”
唐貞兒聲音一滞:“範兄弟……受了些傷。”
我急忙撐起身,環顧一圈,隻見一個黑黢黢的瘦小身影跪坐在不遠處,地上似乎還躺着個人。
“十月?十月?”我連忙上前詢問,卻隻聽範十月沉重而滞澀的呼吸聲。
“他怎麼了?傷得可重?”我轉頭急問薛六娘。
“他遭馬蹄踩踏,髒腑受損,一路苦撐奔跑,恐怕是……”薛六娘悲歎道。
我陡然而驚,握緊薛六娘的手:“六娘子,你是神醫,你得救他!求你,求你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