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回府,依然各宿各院。翌日朝堂之上,好運卻到了頭。遼使不日便要進京,如今使館雖翻修過,園林卻幾未動工,禮部尚書生怕重蹈去年覆轍,惹急了眼,當堂怒參靜王一本。
皇帝将這輕佻誤事的不孝子嚴厲訓誡,當堂罷免他這項差,勒令閉門自省。
也好。誰稀得幹這差事?
“家翁軟如綿,惡鄰迫門邊。去年二十萬,又征兒女錢。掃榻迎惡鄰,不思修屋院。兒女失居所,相顧淚漣漣。”這童謠已傳遍京城。
年初加商稅,年末強征地,民心生怨,連靜王府偏僻的北牆都被百姓砸過臭雞蛋,誰樂意替那昏庸軟弱的家翁背這黑鍋?
幸而這回觸怒龍顔,倒也沒讓禁軍圍府,除“德行不端、不務正業”的靜王閉門自省外,餘人出入不加限制。
隻是我腰傷方愈,不便打馬遊街,況且少了霍文彥那玩伴,鬥雞賭狗總覺缺幾分趣味,便留在府中陪江恒清點年貨。
新衣冠朵、花炮春帖可留給卧雲閣衆丫頭,臘雞臘鴨、冬菜酒水可送給小子和武師。我已挑走兩三車,望着庫房中依舊堆積如山的年貨,不禁抱怨:“你既要收年貨,何不幹脆直接買?雖說咱今年窮了些,也不至于這點東西都吃不下。繞愣大個彎從市易務過一圈,白挨一道彈劾。聽說國子監也收去一大批,你說要是你靜王殿下慷慨解囊,再大手一揮給監生們發年貨,雖也不是貴重物,不也能招攬人心?如今倒可好,事做了,錢花了,罵挨了,還得被百姓砸臭雞蛋。”
江恒黯然微笑:“惡名于我,不過皮外之傷。賢名加身,方是懸頂之刃。”
我知他顧慮重重,可就不愛事辦得不痛快。
衛王在禮部,年底使節進京、祭祀典禮諸多大事在即。聽說他近日請旨新設一個叫做彩作監的衙門,招攬好些個畫師、巧匠,想來正摩拳擦掌,要大幹一番。
相王在中書省雖沒幹出個名堂,可畢竟左、右相領政多年,他躺着也能成事。況且相王近日已納樞密使張頤的侄女為側妃,顯然是在皇帝的默許下,開始搭建班底。
而靜王府這一衆幕僚,隻是些下棋講經的閑人野士,李潤昌不久前也去太醫院就職,西苑已無人常駐。姑且将我算作僚屬,勢力也遠在邊關,加之明老爺子卸任,我自家都前途未蔔,哪使得上半分力氣?
我蹲在地上,将花炮按顔色整理,反複斟酌,終是忍不住開口:“覃思,有幾句話,我知你不愛聽,但還得說……”
江恒未答話,我繼續埋頭理花炮:“皇後娘娘,畢竟不是親娘,靠不住。從前你閉門念經、莫問不惹的也就罷,如今想要辦點實事,沒個嶽丈依仗不成。”
說及此處,我擡頭瞄他一眼,卻見他正專注看貨單,半張側臉面無表情,便又低頭理花炮:“你瞧相王妃,娘家是知州,如今他又跟樞密院搭上邊。你翻年二十有三,本又不受那位待見,今後既沒嶽家支援,也沒兒子承爵,可是要被人吃絕戶。我家就是被吃絕戶,險些斷了這一脈。”
江恒還不答話,我這花炮越理越亂,咬唇片刻,又道:“那兩個,一個膽子小,一個不長腦,娘家也都是平頭百姓,拿來無用。李妹子家裡雖也不是大官,可畢竟在文在武、在南在北,都能說上兩句話。你要是看得順眼,我替你考察——”
“樊寶珠。”江恒将貨單捏得微皺,卻不看我,“我不記得有此一人。”
這人前幾日還親口承認于人有救命之恩,轉頭就不認賬?
我讪讪住嘴,一看花炮,紅綠黃藍已理得稀亂,便埋頭重新整理,再試探勸道:“今時不同往日。換我是他,見你犟着不立妃,原先大概還有憐憫,如今隻會覺得你還因舊事耿耿于懷,不識好歹故意作對,自然處處看你不順眼,又豈會重用?大丈夫志在高遠,往事該放就放下。哪怕娶一個回來放着,客氣待人家不就成?日久生情,誰說得準——”
“樊寶珠,你既如此想,又何必……”江恒抿唇看我,眼含責備,而後竟拂袖離去,連要送去慈善堂的年貨都不點了。
我好沒趣兒蹲一陣兒,将那理得稀亂的花炮兩手拂開,也懶得再點貨,自回卧雲閣去刨沙。
崔寶姝這事,真是半句提不得。我多嘴這一勸,他竟好幾日不來卧雲閣。我拉下臉面帶着魚幹去守一堂,逆子都知翻肚皮讨好,他倒以書為盾拒人千裡。
好心當作驢肝肺。待我明年回西北,府裡這一衆,誰還敢直言相勸?
直至臘月,各項典儀陸續鋪開,皇帝傳口谕,免去靜王閉門思過之罰,照往年慣例與衆宗親伴駕祭社。
今年依舊鋪張浪費,以彰盛世國威。我憂思難安,又聽聞更戍已通過政事堂決議,隻待朱批,明年将先由南軍試行,更沒心思歡度年節。
偏這時,西北傳來家書。書上言,明老爺子方得蒙聖恩,以團練使之榮緻仕,卻舊傷發作,溘然長逝,全軍哀恸不已,明澄扶靈歸鄉。
我捏緊家書,恍惚走到武器架前,不住摸那柄改制過的長槍,似想起許多舊事。
都說明宏将軍一生征戰,殺伐果決,可我隻認識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子。
他喊我“珠兒”,授我槍法,默許我讀兵書。我成日胡作非為,惹得各營指揮告狀,他假裝糊塗,氣得老爹要動家法,他攔着不許,還誇我比大哥機靈,比胖子能幹,比他親兒子明澄還出息,隻可惜個兒矮了些,不然定将那套滿是劃痕的舊盔傳我。
我摸着長槍,隻覺好陌生,擰掉一節,變作短/槍,驟覺心口劇痛,喉嚨發哽,眼眶發熱,牙也咬得發酸。
渾渾噩噩間,我提槍出去,也不知走到何處,擡頭望天,忽想到老爺子祖籍在東,卻殁于西北,我想要拜一拜,竟不知該跪向哪方。
日已西沉,晚霞慘黯,新年花炮三三兩兩在低空中綻放,明明亮亮,卻又模模糊糊,散碎成滿天漣漪。
那漣漪中的光,卻再也摸不着了。
幾時舞起的槍,我也不知。幾時舞得力竭,我也不知。駐槍跪地許久,錯覺是落了雪,可往身上摸摸,分明隻有涼汗。
怎會沒落雪呢?
若是沒落雪,怎會覺壓得沉,又浸得冷呢?
“寶珠。”
後背忽而被暖氣包裹。
我僵硬轉頭,見是一件木槿紫的鶴氅。
紫色啊……哦,靜親王回府了。我提槍出卧雲閣,一陣亂揮亂砸,怕又驚吓住不少人吧?
“寶珠,池邊濕寒。”江恒輕柔扶肩問,“先回卧雲閣,可好?”
我茫然四顧,這才發現自己竟來到卧雲閣後的小橋上。西生立在橋那頭,哭得鼻頭通紅,也不知憂心忡忡望了多久。
“哦。”我駐槍想起身,身體卻僵得使不出力,窘迫笑道,“跪久了,腿僵。不妨事,我緩緩,緩緩……”
江恒一時不知該扶我起身,還是任我緩勁,雙手緊扶,憂心不語。
“覃思……我記起一件事,記起一件事……”我埋頭幹笑幾聲,擡頭望他,“原先我出嫁,明老爺子送行十裡。拜别時,我在心中暗立誓言……我立誓說,将軍做不成,淑人幹得好,就去禦前進谏,千萬勿要複行更戍,自毀長城。可你看,我在東京打馬遊街,鬥雞走狗,玩得忘乎所以,這一轉眼,老爺子沒了,更戍也推下去了,我……我這一件事也沒幹成啊……一件事也沒幹成啊!”
我泣不成聲抱緊槍,背脊緩緩蜷縮,終是放聲痛哭起來。
恍惚不知哭過多久,似有人輕撫我頭頂。
誰膽大包天,敢摸老虎腦袋?
我困惑眨着淚眼,眼前一片模糊中,紫棠色的衣襟被淚水浸濕,雲錦斑駁,更顯色深。
“别摸。”我一把推開他,扭過臉去,讷讷道,“我……沒事。”
江恒讪讪收回手,澀聲道:“忽想起幼時,母妃也曾……是我唐突。”
我咬唇吸吸鼻子,匆匆抹去淚:“對不住。心情不好,不是有意沖你。咱好哥倆,借酒消愁痛醉一場,抱頭痛哭也無妨。”
江恒聞言,默默垂眸。
我再次嘗試駐槍起身,無奈更覺腿麻力乏,實難掙紮站起,隻能窘迫求助:“覃思……”
江恒得我求助,這才小心将我攙起。我倚在他臂彎裡,扭頭對可憐巴巴立在橋那頭的西生道:“西西,擰張濕帕子來。”
西生不明所以,我再催一聲,她才匆忙離去。
“看笑話了。”我取下鶴氅,對江恒赧然一笑,“風口冷,快披上回去,明日天不見亮又得去伴駕。”
他卻執意将鶴氅重新披回我肩頭,也未有離去之意。
我不願做無謂拉扯,怅然垂頭,忽想起一事,問:“覃思,你也算半個神仙,會超度亡魂不?”
江恒柔聲應許:“先用膳歇息,我命人備齊所需。”
少時,西生取來帕子,我仔細敷過哭腫的雙眼,回卧雲閣略進兩口飯,歇過兩刻鐘,莫問便來引路。
卧雲閣後,浸月池畔,祭壇已簡略布設停當。府中不曾操辦過葬儀,一時尋不來“東方青華極樂世界接引院”神牌,不過神仙已換上青衣白襟道袍,頭戴紫陽巾,左手持三清鈴,右手執拂塵,靜立于祭壇前。燈燭搖曳間,俨然是太乙救苦天尊親臨凡塵。
幽幽檀香彌漫開來,令人心甯神靜,我跪在蒲團上,閉目聽他搖鈴悠悠念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