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瞧鄭嬌嬌,她似歡喜,又似惆怅,仰臉望着,醉紅的臉頰閃動五色細光。
何苦呢?偏把自己困住。
守過歲,那倆已發起酒瘋,一忽兒嘻嘻哈哈過招,一忽兒又要比跳高,争相蹦着去扯那绛雲仙的枝子,最後西生這大膽犯上的,竟去二樓卧房将我的禦用虎車拿來,二人争搶着玩。
我懶得管這倆瘋丫頭,親自送鄭嬌嬌回綠蓑院。送至房門,她扯住袖子不叫我走,伏在我肩上喃喃醉哭:“樊淑人,你是好人,王爺也是好人……我不好,太不好,對不起他那麼好……你是好人,要和他好好的……他好苦……你一定要和他好好的……”
我安撫好一頓才得脫身,回卧雲閣卻見那倆丫頭已醉倒在绛雲仙下,死豬似的叫不醒,隻能扛回床上去。
其後我将快散架的虎車收好,簡單洗漱過,攀在二樓窗戶瞧一眼清英齋,未曾點燈,想是人還未歸。我又遠望西北,道一聲平安,疲憊睡下。
高卧至次日晌午,我正打算去清英齋送谷闆,鄭嬌嬌卻先來,抱着小匣,忐忑不安立在院門口,支吾問昨夜她可有說什麼不當的話。
我拍她肩笑道:“哪說過什麼不當的?我就問你這谷闆送王爺寒不寒碜,你叫我放心送,這不正要送去?”
鄭嬌嬌又怯怯捧上匣子,說是贈我節禮。我打開來瞧,滿匣絡子,金線、銀絲、彩綢皆有,串着玉石、翡翠、珍珠等寶物。
江仙兒可真大方,這些個金貴東西,倒拿來随她打這些無用的玩意兒。
我收下禮,又讓西生取幾套頂好的钗環。鄭嬌嬌不敢收,我揮手道:“我要練槍,不戴這些礙事玩意兒。拿去吧,扮個漂亮。這幾日王爺不禁咱仨出門,穿喜氣些上街去玩。”
鄭嬌嬌蹙眉點頭,我順道兒陪她回綠蓑院,又去清英齋送谷闆。江恒自是天不見亮就得去元旦朝會,這些鋪張浪費的儀典,當真又無用又折騰人。
要換我做皇帝,非得重立封樁庫,把這些花銷都折成兵饷,一氣兒将幽雲九州收回,也省得如今北七關,隻赤霄、龍泉、泰阿、巨阙四關在手,青冥、純鈞、定光三關卻盡在遼境。邊防連不成一線,形同虛設,為阻遼子長驅直入,隻能在河北路多挖溝植樹。可那些個東西,不就是紙糊的铠甲?
直到初五,江恒才得空來卧雲閣謝我送禮。我玩笑問:“隻謝,沒個回禮?”
江恒疲憊淡笑:“禮早已至,淑人已收,何故又要回禮?”
我正疑惑,西生在旁忍住不笑:“寶珠姐是吃慣了東京飲食,都嘗不出家鄉味了。”
家鄉味?
怪道不得這幾日我嘗着飯菜分外可口,這新來的廚子,是地道的蘭州廚子啊!
仗義!
我心情大好,邀他共進晚膳,又親手掰一碗泡馍相謝。隻是近日他沒空閑“侍寝”,用過膳便早早回去。
直至初七,各國使臣辭别京都,繁瑣典儀才稍加停歇。神仙自又關門念經,冷清仙氣從清英齋層層浸開,滿府煙火俗氣不日便被滌淨。
好好一個人住的地方,何苦非得這樣?
我這西北土鼈,剛領略到幾分百萬人口之都的盛況,瘾欠得抓心撓肝,哪肯跟這神仙清心寡欲當道姑去?
于是我去清英齋一頓賴求,将“解禁”延長至元宵,又耍老把戲溜去西街,撇下馬夫,領小子們去看燈山。
這山棚自冬至起就在宮城宣德門前搭建,我日日都在卧雲閣觀望進度。燈山建成後高足四丈,遠看似錦繡成堆,近看更顯龐大,一時竟不知是畫中山水被仙人施法,從紙上倏然生長千倍之大,又或是活人驟變作指尖小人,恍惚跌進畫中仙山腳下。
此時天色尚早,燈山未亮。禦街兩頭早已人山人海,表演奇術異能、歌舞百戲的,一片連一片,喧鬧聲自靜王府裡就能聽見,也不知鄭嬌嬌為何也那樣靜得住,這都不出來湊熱鬧。
陳天水已成半個地頭蛇,與我講那吞鐵劍的叫張九哥,吐五色水的叫小健兒,玩藥法傀儡的叫李外甯,評書說史的叫尹常賣……還有奏蕭鼓笛、擊丸蹴踩、猴呈百戲、魚跳刀門、使喚蜂蝶諸多雜藝。
隻可惜人流太密,越精彩的越擠不到前排,白叫人踩幾腳鞋。爺如今也快十七,大庭廣衆,又不好騎敦石頭肩上去瞧。
終至酉時,天色漸黑,燈山徐徐亮起,金光燦爛、錦繡流彩、交相映射。
燈山北側用錦繡搭成,上端繪有無數神仙故事,下端則是街巷間賣藥、賣卦人間百态。燈山橫列三道巨門,各有金書大匾,中間那道書“都門道”,左右書“左右禁衛之門”,再上還有一塊大匾,書“天聖與民同樂”。
我随人流往前,轉到燈山東側,這邊是彩緞紮成的東極青華大帝,身披寶藍道袍,袍綴朵朵金雲,身下坐騎乃是九頭獅,眼似琉璃盞,頭若煉炒缸,渾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比野利峻睨那假獅子威風百倍。
青華大帝左手持楊柳枝,右手持水盂,水盂随手掌緩慢翻動,便有水流從中流出。細細瞧去,原是有人用辘轳絞水至燈山最高處,用木櫃存着,隔一陣便放水作瀑布。
又是燈火又是瀑布,也不知出自哪位巧匠妙思。
再轉就是燈山南側,左右又是兩道燦金大門,門下祥雲錦簇,門上以木架搭成雙龍戲珠,再以青、赤二色綢布縛起,其上密布數萬盞燈火。火光搖曳間,好似二龍活将過來,龍身蜿蜒而動,翺翔天際。
再轉到西側,這邊與東側相似,乃是勾陳上宮天皇大帝,身披金絲白袍,袍上綴滿星辰,身騎麒麟,一手持北極鎮天劍,一手持令旗,雙手緩慢揮動,似正統禦萬界兵戈。因已看過一圈,這回我倒沒再張大嘴巴閉不上。
轉完一圈燈山,小子們全已擠散,我隻能左牽西生,右引佩佩,随人流緩慢走向宣德門樓橫大街。
這條街北側是朱紅宮牆,南側是尚書省、秘書省等府衙高牆,寬近十丈。如今街兩側用圍欄設棘盆,棘盆中伸出十丈長竿橫跨頭頂,竿上飾以五彩缯布,懸有無數紙糊的百戲人物,紙人随風飄動,像是各路神仙紛紛下凡賀年。
兩側圍欄中設有樂棚,教坊司樂人在棚中奏樂,禁軍也有百戲上演。我攀在圍欄上,眼珠子都快瞧掉,連丫頭都顧不上牽。
正出神間,忽聽得山呼萬歲,我忙回頭觀望,原是皇帝上得宣德樓來。
我匆匆随人群跪下,又忍不住仰頭望去,宣德樓上垂有明黃布幔,又用黃羅搭建彩棚,正中是禦座,皇帝正居高臨下立在座前接受朝拜。
因距離太遠,我實在瞧不清他面貌,隻大約見侍衛禦龍直手持黃蓋掌扇,列于兩側。黃羅彩棚中似也有妃嫔宗親,不知江恒是否也在其間。
這時,左右朵樓懸挂的燈球亮起。燈球丈餘大,點着如椽大的蠟燭,瞬時照亮宣德樓下的木枋露台。
露台建在燈山與宣德門之間,高有丈餘,縱橫四丈,四周用彩錦結成欄檻。露台四周列有禁軍警戒,手執骨朵,身穿錦袍,頭戴幞頭,帽簪禦賜絹花。
随宣德樓上内侍官一聲宣,教坊司、鈞容直、民間名角兒輪番演出,歌舞、劇曲、雜藝,樣樣皆有。還有男優精赤上身,隻披彩綢絲帶,随琵琶樂激昂旋舞,倒叫我想起原先溜去西祁,在那石窟裡見着的壁畫。
隻可惜這露台太高,擠到近處,便瞧不見全貌,離得遠了,又瞧不清細節。宣德門下人擠人擁,偏還每演過三場,就得齊齊跪下山呼萬歲。
也不知高坐那宣德樓上,以燈山作背景,俯視這露台上場場演出,得多暢快。
越這般想,我便越嫉妒江恒,暗想自己哪日也定要去那上頭威風一把。
盛宴到後半程,我已擠得全身是汗,西生倒還好,周佩佩乏得有些撐不住。反正瞧也瞧不痛快,我便牽緊她倆逆着人潮擠出橫街,周佩佩的鞋都被擠掉。
我将靴子換她,她推脫半晌,直到我威脅不換鞋便背她回去,她才肯換上。
虧得回程隻四五裡路,我仨終于疲憊不堪回到卧雲閣,一同燒水沐浴。我拉西生将就一桶洗完早睡,她如今倒害起羞來,愣是不幹。
罷了,我今日可是出苦力一直擠在前頭,肩都快擠扁,于是先洗漱過,用帕子包好頭,也懶得點炭烘幹,倒頭便睡,又迷迷糊糊遐思亂飛:
東京真是個好地方!
赤霄關連個燈節都不曾有,各家有女人的,尚還做幾盞花燈挂在檐下,此外便隻吃頓元宵。也不知那爺仨今日一人吃掉幾碗,正月又做幾套新衣?
話說元旦那日回府,正巧見神仙穿一身九旒冕服從蟠龍紋車下來,我這土鼈,還險些當那是龍袍,驚愣片刻。
那冕服料子真好,金莾盤在上頭活靈活現,人穿着也神氣,像是青華大帝巡遊凡間,真想摸上一摸,可惜隻是青珠九旒……
要是哪日給他弄一頂白珠九旒,把那爺仨調來東京,還不是小事一樁?
屆時殿前司給老爹,侍衛親軍給大哥,上四軍給胖子。西北的兄弟,年年都到宣德樓上去盡情觀演……
門樓上也别挂黃幡,全換赤幡。東京城裡也全種上绛雲仙,一到春日,滿城赤雲,得多好看……
總之,東京是個好地方……
城好,樓好,吃好,穿好,燈好,人也好。好得爺想把它畫在輿圖上,挂在腰間随身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