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蓬萊應咫尺,何時重到舊林泉。”
好文采!不愧是皇帝千挑萬選而出的好兒媳,人也好看,詩也好聽。我這肚無二兩墨的糙漢,隻配拿去給“靜思己過”随意應付。
其後再轉到的,便是坐我對面暗暗觀察的小娘子。她起身吟道:
“仙家日月幾回更,海上蓬萊第一程。
我欲乘風淩絕頂,扶搖直到廣寒城。”
好氣勢!這丫頭細觀不到及笄,臉尚稚嫩,卻已見眉目端正工巧,将來必是端方美人,隻不知好好一雙柳葉眼,卻為何要用妝将眼尾略微上挑。她吟詩時略顯拘謹,但起身利落,站姿力挺,似是将門出身,不過不像我這般粗野。想來她爹必是儒将,不像我爹那屠戶,字都是升都頭後現學。
她一旁的娘子輕笑贊道:“姝妹妹的學問大有進步。”
“表姐謬贊。”那位被叫作“姝妹妹”的娘子與衆人福禮,落座後又暗暗觀察我。
再後,便轉到羅青頑。她款款起身,悠然吟道:
“滄溟萬裡天為界,弱水三千地是家。
日月東西分晝夜,乾坤上下混雲霞。
仙人跨鶴遊何處,玉女乘鸾去幾賒。
欲問蓬萊今古事,春風吹落碧桃花。”
好詩!我已找不出詞來誇贊,又想起她方才言“都是娘子們作着玩罷了”。
天老爺,作着玩你們都能作出這些個?合該去考科舉啊!在後院玩酒令作甚?
其後又換一令詞。我已嘗鮮風雅過一回,尋機撤退,又旁觀過幾輪,聽也聽不大懂,鑒也鑒不出來,便有些無聊。偏生主家這回沒準備投壺,我一身所長無處施展,與那些閑遊賞雪的閨秀也聊不到一處,就更待不住。
我又忍不住尋望唐貞兒。她與郡王府一衆姬妾都半充作侍女,謹慎招待女賓,一刻也不得閑。
我心裡不是滋味,想上前探問境況,可又一想那唐小子,覺得似有不便,糾結片刻,還是領着方娘逛去别處。
郡王府花園廣闊,一步一景,我邊行邊默記地形,又随口問方娘:“方才流觞池坐我對面的那位娘子,你可認得?她似乎一直在打量我。”
“奴不識得。”方娘答,“不過她喚表姐的那位娘子,似是太常寺嚴少卿家的女眷。奴原先在公主府侍奉時,有幸見過。”
方娘原是和慶公主府裡的女婢。天聖四年,好似因驸馬與齊王有些牽扯,這位三公主與驸馬和離,其後幽居宮中,驸馬全家也遭貶斥出京。當時發賣過一大批奴婢,方娘便在其間,後被輾轉賣到靜王府。
方娘如今寡居,帶有一七歲小女,身子不好,一直養在西街。故而我免她值夜,每日酉正便可回西街照顧女兒。
我正暗忖自家和太常寺少卿能扯上什麼關系,兩隻狸貓兀地從前方月洞門竄出。我側步一閃,又聽月洞門那頭隐隐傳來争執聲,似在罵“賤種”雲雲。
“你喂的這些個野貓撓到三郎了,還不跪下賠禮?”
“快跪!”
“不跪是吧?下去吧你!”
我正猶豫是否要多管閑事,那邊忽就傳來落水聲。
大冬日的,這可不能置身事外。
于是我快步奔去,月洞門後是一方小池。池那頭有一青年并三個少年,或幸災樂禍,或兇神惡煞對池中一少年喝罵。
虧得少年會凫水,可岸邊三個少年不停拿石頭砸去,不許他上岸。
冬衣厚重,池水凝冰,再這般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我怒斥一聲:“混賬小子,還不住手?”
三少年猶豫停手,那青年卻歪靠在樹下,抄手質問:“你是何人?幹你何事?”
“你管我何人?”我懶怠得和他糾纏,對池中少年喊道,“小子,遊這邊來,我拉你上來。”
少年惶恐不知所措,我上前一步,腳蹬樹幹,蠻力掰下一節長枝探去,高聲催道:“快來,水涼,别沉下去了。”
少年猶豫片刻,往我這邊遊來。那青年卻可惡,惡狠狠吩咐:“砸!砸這賤東西!”
三少年見有人撐腰,便又拾起石子砸來,其中一顆砸到池中少年頭上。
我勃然大怒,瞪目一指:“再砸一個?爺砸不死你!”
“淑人……”方娘在後驚慌勸止。
我顧不得許多,見那三人被喝住,忙上前幾步,踩入淺灘,将樹枝盡力前探,待得池中少年奮力抓住,忙将他拉至岸邊。
少年凍得縮作一團,我匆匆剝下他淌水的外衣,又拉他往月洞門那邊去:“花園有火盆,快去烤烤。”
這時,已有人被騷亂聲引來,其中一人似是郡王府管事,匆匆吩咐下人去尋郡王妃。而池對面四人也氣勢洶洶往這邊繞。
我不會……又惹事了吧?
少年一見人來,更不敢動,縮身瑟瑟發抖。身量見着有十一二歲,縮得倒像個犯錯的孩童。
我将這凍成冰塊的小子緊緊摟住,左右一觀,極速思量:怎麼辦?扮……嬌弱?
情勢危急,不得猶豫。我急中生智,趁亂拾起石塊攏在袖中,往手背上狠擦,再指向那走來的青年哭道:“好端端的,你砸我做甚?”
樊寶珠,哭啊!快哭啊!
我假哭不出,心一狠,暗暗将尾指指甲一撇——
媽的,痛煞我也!
熱淚蓦地一湧,我忙舉起擦破的手,抹淚哭訴:“我就見你們把人推進水中,想去救人。你們恐吓我便罷,怎地還拿石頭砸人?”
“我幾時砸過你這瘋婦?”青年破口大罵。
“你們不停手地砸他,石頭跟落雨似的,就砸到我了!”我委屈哽咽,“我隻是外客,好端端逛個院子,怎地就要來砸我?”
我又暗推身旁這落湯凍雞,想叫他也扮個可憐,可他隻縮着不作聲。
這時,我忽聽一聲心疼低喊:“懷玉……”
我擡頭,見唐貞兒撥開人群,撲過來抱緊少年。
“小娘……他們……他們……”少年哽咽着說不出話。
小娘?
唐貞兒才多大年紀?怎會有個十一二的兒子?莫不是這小子身量高,我估錯年紀?
正疑惑間,郡王妃已趕來,青年一見她,忙告黑狀:“娘,這賤種放野貓咬我,我氣不過,才……還有這瘋婦——”
“夠了。”郡王妃面色難看。
四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小子和弱女子。小子渾身濕透,凍得面色發白,女賓手背青腫,哭得稀裡嘩啦,任誰也不會覺得是這嚣張跋扈的四人有理。
江仙兒教這一招扮嬌弱,當真管用啊!
“帶他下去。”郡王妃嫌惡地吩咐唐貞兒,又怒視兒子一眼,“你也回房去。”
青年歪嘴咬牙不肯退,那三個跟班卻已縮脖子後退。郡王妃再瞪一眼,青年怒哼一聲,甩袖便去。
唐貞兒低聲與我道謝,也匆匆帶兒子離開。
郡王妃面色不善走近前來,半晌,才道:“今日宴請諸位女賓,是犬子頑劣,沖撞了樊淑人,請勿見怪。”
頑劣?他瞧着也已成年,還頑劣?
“不妨事,不妨事。就是這陣仗吓到我了。”我委屈擺手,“擾了貴府盛宴,都是我的不是。”
丹若叫爺吃一塹,爺便趁機長一智!
郡王妃無話可說,隻能吩咐下人帶我去後院換鞋襪,換畢,我也不願久留這是非之地,便去與郡王妃告退,又陪一萬個小心道歉。
終于出得府門,我聽方娘暗舒口氣,忙問:“我這……不算闖禍吧?”
方娘無奈道:“比起從前,大約不算。”
我聳聳眉,上車回府,先去清英齋與江恒彙報,又問:“我這……不算闖禍吧?”
江恒倒是處之淡然:“郡王府後院是非,諸人心中皆有度量。你這次,還算妥善。救人一命,也是功德。”
我不禁又想起唐貞兒,再對比靜王府的姬妾待遇——我仨既不用陪睡,吃喝穿度也從不短缺。鄭嬌嬌關門打絡子,我習武練兵打仗,他一概不管。丹若屢屢搬弄是非,也隻削理财大權,連跪罰都不曾有。唯一一樁不痛快,也隻出府撒歡不大自由。
兩廂一比,江仙兒真算得上大善人。
更何況他年輕貌美,行走坐立跟幅活畫兒似的,隻每日觀賞幾眼,也算另一層優待。
如此一想,我心情大好,又與他說起作詩窘事,玩笑道:“這算給咱靜王府丢臉。天知道那些娘子個個兒出口成章,把我唬得一愣一愣。要不得空你教幾句現成的,也省得我搜腸刮肚憋不出個文雅的來。”
“我亦不擅詩文。”江恒推脫。
“唬我。”我揶揄道,“你‘覃思典籍,韫椟六經’,還稱不上飽讀詩書?”
“錦繡文章,不能治天……”江恒忽地頓住,轉而道,“此前恒言語失當,特備下賠禮,現已送至卧雲閣,淑人不如快去一觀?”
那我倒要好生瞧瞧,到底是個什麼稀罕物件兒。
于是我告辭趕回卧雲閣,隻見正堂擺着四個大箱,西生正歡喜等我回來。
我依依開箱驗看,乃是一箱粗粝黃沙,一箱豔麗赤沙,一箱細膩黑沙,一箱雲英砂,如埋碎星,璨閃不止。
我撚起沙粒,仔細辨認:黃沙應來自赤霄關,赤沙似來自七霞山,黑沙是……黑獨山?雲英砂……難道是鹽梁戈壁?
後兩處百裡無人煙,我隻聽人說過,未曾親至,隻能從這獨特沙色、砂質推測。也難為他能找來。
西生歡喜道:“王爺說他隻能托請商隊尋這些奇沙,所以耽擱了兩月。我就說他對寶珠姐最好,張宜人和鄭孺人的那些钗環首飾哪比得上這個用心?”
我撚着沙子回想:他方才自稱言語失當,特備禮賠罪?
哎……他當我是為一箱沙怒發沖冠?還巴巴兒去西北找四箱來賠?
罷了罷了,江仙兒人不機靈,但确是個大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