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糾結兩日,趁江恒“侍寝”時,問他意見。
江恒思量片刻:“你可會點茶、作詩?”
我撓頭:“點茶不會,詩嘛……随口來句‘塞上黃沙滿天飛,打得西祁變烏龜’還成。”
“那稱病婉拒便好。”江恒解釋,“女眷雅集,多半以點茶、投壺、酒令作消遣,你若不會點茶作詩,恐會遭人刁難。王府無主母,請帖隻是照常例送來,推拒并不失禮。”
我正有退意,又一想:投壺我總歸能拿甲等,旁的不會便不會,隻當瞧稀奇。免得來京一遭,回去旁人問起,連後院娘們聚會玩什麼都說不出,豈不丢臉?
于是我又商量:“我也不愛跟娘們湊一堆,但總歸得見回世面。隻去一家,這家去得不?”
說罷我将甯平郡王府的帖子遞過去。
既然隻去一家,便指最大的挑。單論爵位,甯平郡王并非最顯赫,但論血脈,他是皇帝胞弟。
先帝無子,今上是由宗室過繼。據說今上登臨大寶後,為尊生父為皇考,鬧過好一出大禮議。“皇考黨”與“皇伯黨”唇槍舌劍,大戰五月不分勝負,最後是先太後以“孝”字一錘定音,“皇考黨”敗落。不過其後“皇伯黨”逐漸被打壓貶斥,“皇考黨”又重歸朝堂。
如今權傾朝野的左相朱易知,便是當年“皇考黨”中堅砥柱。而皇帝胞弟甯平郡王雖不能加封親王,也頗受聖寵,食邑封賞堪比親王。隻是聽說那位是個老不正經,府中姬妾衆多,終日隻知吃喝玩樂、吟詩作賦,有錢無權,應不至有太多暗坑等我踩。
我既堅持,江恒便不再勸阻,略講射覆、點茶、飛花令等一應規矩。到請帖邀約的時日,他又再三叮囑:若待得膩煩,謊稱不适早回便好,他還備有一禮償謝,今日多半能得齊全。
這神仙,還興吊人胃口呢?
我再三探問不出,便先出門赴宴瞧新奇。
因西生一見大場面就打擺子,範九月這斥候也派不上用場,我隻攜方娘前去。
甯平郡王府亦在藩衍宅一處,離靜王府隻兩條街,出門便已堵上車,還不當我徒步去得快。好容易龜行至郡王府門外,下車便見車馬如龍、仆役如雲。
各家女眷皆戴帷帽,随侍從接引入府,有乘小辇直接去往後院的,也有些見相熟密友,便一邊低聲攀談,一邊袅袅婷婷步行前往。
一時間,莺聲繞耳、雲鬓添香,我這糙漢夾在其間,幾如繡房竄進隻大馬猴,真有些不知所措。
郡王府占地廣闊,少說得當三個靜王府,隻花園便是占右鄰府邸而辟。今日是賞雪宴,故而宴席擺在花園主廳中,二三十個炭盆烘着,絲毫不覺寒冷。
我随侍從接引至園中,先與主家郡王妃見禮。郡王妃是郡王原配,已年近五十。據說因郡王貪色薄情,府中姬妾少說二三十個,每每寵不過數月便抛諸腦後。郡王妃對府中姬妾向來冷待,見我這妾室厚臉皮持帖上門,自然也态度冷淡。
倒是在旁一位年約四十的清瘦婦人,頗有興趣打量我幾眼:“這便是七弟新得的寵姬?瞧着倒是精神。”
我觀這婦人雖作女道裝束,可衣料似是銀絲绫羅,頭上白玉蓮花冠精美潤透,通身價值不菲,氣度端華。毋庸置疑,這便是今日主客,寡居修行的皇帝長女,壽慶公主。
我對她行跪拜禮,壽慶公主免我禮,又道:“雖鬧騰些,能為七弟逗趣解悶,也是不錯。隻是勿要恃寵而驕,令他為難。”
鬧騰?
難不成我關在方寸後院,惡名已傳出千裡?
我不禁汗顔,連忙應是。
郡王妃冷笑一聲:“妾室便該安分守己。”
我暗自腹诽:安分守己你送帖上門?你不知靜王沒正妃?論诰命,郡夫人也隻比淑人高一等,我又非你家小妾,持帖上門便是客,你作甚要這樣無端端訓人?
壽慶公主好意解圍,讓我去與年輕娘子玩耍。我告退後四處轉一圈,見有一群娘子正圍住瞧熱鬧。
我走近前去,略微踮腳,從雲鬓叢中探頭一觀,原是兩位娘子鬥茶。
二娘子一着粉紅,嬌嫩明麗,一着雪青,娴雅靜秀,各坐于茶席前,席上擺有茶盞、茶托、水壺等茶具。
我臨時學過兩章茶經總略,隻知這已到擊拂一節,二娘子素手執茶筅,如翻花般擊拂茶湯,綿密茶沫如雲如雪。
實是茶美,人也美。要是西北娘們都會這一套,我也不介意偶爾陪她們喝酒飲個茶。
二人茶湯先後完成,又款款起身向衆人展示茶湯。我粗略一看,粉紅娘子的茶沫不細,茶湯也不夠亮,雪青娘子的茶湯顯然更勝一籌。
二人又邀衆人品鑒。可惜我人在後排,分不到茶喝,隻雲裡霧裡聽人品評,最後是粉紅娘子勝出。
衆娘子陸續散去,我耳聽八方,似有人竊竊低語不服氣,道那粉衣娘子是朱相孫女,衆人才阿谀巴結。
朱家娘子已丢下茶具,自去别處玩耍。雪青娘子倒是淡然自若與另一位年二十許的娘子一同收拾茶具。
我再三打量那年長些的娘子,總覺面熟,卻愣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細看她衣飾,不像侍女,對旁人的态度卻很是謙卑,分明身量高挑,卻總低頭含胸,面上似有病容。
我向來不喜那些穿衣脫襪都要假手于人的嬌貴娘們,這二位娘子頗得我好感,便上去攀談:“這位娘子的茶湯見着鮮亮,想來入口也更勝一籌,可惜我方才擠在後面,沒這口福。”
雪青娘子忙與我見禮,自稱是禮部主客司郎中之女,喚作羅青頑。
我一聽主客司,那是與外邦交接的衙門,便拱手道:“我是靜王府淑人樊寶珠,西北人,會幾句蕃語。”
說罷我用蕃語盛贊她漂亮娴靜,是茶中仙女。
羅青頑低頭一笑,也用蕃語贊我爽利精神,不愧是将門虎女。
這丫頭,有真招啊!原先碧眼獅總用番邦俚語酸我,有些我聽不大明白,回頭可得好生向這位羅狀元請教。隻不能是今日,那些俚語多半帶葷,貿然吓着小娘子可不好。
在旁的那位娘子低頭默不作聲,羅青頑主動引見:“這位是我表姐,甯平郡王府唐恭人。”
唐恭人似有些無措,低頭良久,才赧然向我福禮:“樊淑人想是認不得我了。”
唐?
我盯着她,思來想去半晌,才試探問:“貞兒姐?”
唐貞兒點頭。
這回我也尴尬起來。
唐貞兒是唐遠的姐姐,原先兩家還在一處戍邊時,她還給我烤過餅吃。隻怪我那時年幼,沒記住她樣貌。好端端的,她怎會到郡王府裡做妾?那老郡王可都五十好幾了!
再想到和唐遠那樁玩笑親事,我便更尴尬,正不知如何攀談,侍女來請入席。
席面照各家爵位官品分設,我自然與她倆分不到一處,左右皆是宗婦,多半是聽聞我惡名,生怕我一言不合掏槍砸人,既有些鄙我,又有些畏我,隻與近旁相熟的娘子攀談。
倒也無妨,我本就不愛和娘們閑聊,那些花兒朵兒衫兒帽兒的也聽不大明白,反正西生和方娘要我穿甚戴甚,隻要不妨礙行動便利,我便照穿不誤。
今日是女子宴,菜色多精巧細麗,盛在成套銀碟中,有蟹釀橙、金絲肚羹、蓮花鴨簽、紫蘇魚、鹌鹑酥、菊花豆腐、蜜煎櫻桃等,佐以禦酒薔薇露。其中一道菜名曰軟羊,每人一小盞,晶瑩剔透似是皮凍,配以小勺挖取食用。
我正挖軟羊吃,鬼使神差又擡眼尋唐貞兒,卻發現她被郡王妃喚去主桌布菜,簡直當侍女使喚。
拿槍握弓的手,竟拿來與人布菜?如花似玉的女子,竟給個老貨糟蹋?
我咬着銀勺心中不爽,又不禁生疑:我聽老爹提過,她爹唐德讓早年病故,可他一家既回巨阙關,不好歹有個當軍都指揮的大伯提攜?哪家大伯能把親侄女送給老貨當妾?雖說宗親妾室有诰命在身,可恭人才六等,連丹若那宮婢都能撈個七等,唐德讓好歹是一營指揮啊!
難道他家……過得不好?
可我似又聽老爹叨念過,親事不成也可調唐小子來赤霄關,是他自己婉拒。既過得不好,為何不願來?他若真有本事,老爹定然重用,我念在同日同營出生的緣分,也可帶他幹仗。他卯時生,不如就封個……什麼兔來着?
胡思亂想間,午宴已畢,撤席用過茶點後,主家便又安排行酒令。
今日是冬宴,屋外銀裝素裹,郡王府卻豪橫,早命人置下十數個碳爐,将花園流觞池烘得溫暖如春。
我作不來詩,可又躍躍欲試想風雅一回,見羅狀元已款款落座,便湊過去坐下,挑眉道:“妹子,我作不來詩,特來向你學習。”
羅青頑莞爾低頭:“都是娘子們作着玩罷了。”
衆人紛紛落座,接着郡王妃請壽慶公主緻辭,二人禮讓一番,還是由郡王妃緻辭,先謝各位女賓光臨寒舍,又贊諸娘子秀外慧中,請大家不吝賜詩。
主賓與主客倒不參與,隻去一旁的高亭中品茶觀看。我又聽人竊竊私語:若是詩文出衆,或可被二位貴人相看上,謀個好親事。
那便問題不大。我已“名将有主”,作得再差也不怕被拉去配個瞎子瘸子。
這時,有侍女請壽慶公主抽選令詞,抽到“蓬萊”二字。
蓬萊?不妙。
西北缺水,我連大些的湖都沒見過,哪見過海,更别提這虛無缥缈的海上仙島。這要怎麼吹?
侍女将令詞與衆人示畢,接着便另有人用小木碟托住白玉杯,斟酒放入水渠,酒杯晃悠悠随水漂流,其後便……停在我面前。
我摸着下巴,咽口唾沫。
蓬萊……成!好歹是仙府一将,日日聆聽神仙念經,叫我作個梅蘭竹菊作不出來,瞎吹個鳥都沒見過的仙境,誰還能說吹得不對?
我取杯一飲而盡,站起身來,沉肩定氣,氣沉丹田,胸有成竹,慷慨激昂,憋出來一句:“好個蓬萊閣,風光……真不錯!”
“噗……”
一位娘子猝不及防笑出聲,又忙低頭掩口。
我不禁臉紅,又心中默念:為将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還是兵經管用。默念完這句,我忽而開竅,接下去吟道:“仙迹……此中留,凡人也能坐。臨窗擺壺酒,對海唱高歌……猜拳添雅趣,娘子莫喝多!”
衆娘子辛苦憋笑,有些掩口低頭,有些捂臉側頭,還有個把年紀小的,已捧腹大笑起來。
流觞池對面有位小娘子也含笑望我,那眼神卻微妙,似是好奇,又似困惑。仔細回想,這小娘子似自我落座便在偷偷觀察。
又是熟人?
我正疑惑打量她,羅青頑卻在旁解圍:“‘仙迹此中留,凡人也能坐。’樊淑人這句詩,頗有睥睨九洲的氣魄。不愧是将門虎女。”
仗義!
“獻醜!”我抱拳落座,侍女便又重新斟上一杯,放入水中。
這回酒杯沒再為難我,轉到一位娘子前。她飲過酒,盈盈起身,吟道:
“海上蓬萊島,人間幾度老。
何時得再來,共看青山好。”
我暗想:也不見得有多好,我可八句,她才四句。
在她一旁的娘子卻笑道:“不用待何時,隻待明春,他便與你共看青山好。”
小娘子羞怯捂臉,匆忙坐下。
其後便又轉到一人,似是相王妃,柳眉如黛,杏眼含煙,溫婉娴靜。她起身悠悠淺吟:
“天涯海角兩茫然,萬裡關山入夢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