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算擡舉,我也不是不知好歹,見餘人立得稍遠,便偏過身,壓低聲音表忠誠:“王爺,打個商量……方才是我莽撞,今後絕不再犯。我從邊地來,人生地不熟,典贊也教得含糊,宮裡的貴人我一概不認得,人際往來也一概不清楚。要不你得空請個心腹與我講講,外頭哪些人不能得罪,我這淑人又需辦什麼差事?”
“差事?”江恒略微蹙眉。
“呃……”我尴尬頓了頓,“你昨夜那意思,我懂。今後你就是上官,我就當自己是你帳前兵,不論站崗還是巡哨,你交辦清楚,我學着辦就是。”
江恒思忖片刻:“不必。我隻方外閑人,素日多在山上靜修,少有人情往來。你若不喜宗親官眷,有帖稱病婉拒便好。府中庶務亦有王福全打理,不必你勞神。”
我愕然問:“那我這是……幹吃饷,不幹事?”
正說話間,院外宣張、鄭二位妾室到。她二人先拜江恒,又對我福禮。
自得人進來,江恒忽就淡漠起來,隻讓她二人自述,便似神遊天外去了。
兩位妾室都出自宮中。
鄭孺人名喚嬌嬌,是原先宮裡伺候江恒的老人,後又随他到山上清修,兩年前皇後下旨賜給江恒。
這鄭嬌嬌觀之年二十左右,眉目溫順,自帶怯弱之色,又像是帶着些病氣,更惹人憐。晨間出門我沒合腳的鞋子,江恒便去找她借,想來是心腹愛妾。
張宜人是去年立府時,皇後自宮裡賜下來的,賜名丹若,取石榴多籽之意,應頗得皇後看重。
丹若頗有麗色,轉盼間可見精明,如今跟着王福全一道協理府中庶務。
我略一琢磨,方才還是莽撞。
論诰命,孺人九等,宜人七等,低我這淑人好幾層。可鄭嬌嬌有江恒撐腰,而丹若背靠大佛,我跟江恒要差事,顯得像是初來乍到便要争權,怪道不得他立刻将我撇開閑置。
天老爺,我隻想踏實領個差,怎地這樣猜防人?咱武将出身的,到哪處都隻配被猜防來猜防去嗎?
罷了罷了,先按兵不動,再探敵情吧。
簡要引薦完,江恒便遣她二人回去。此時已近膳時,他又讓我自便,他晚間再來。
午膳倒是豐盛,特有幾道西北菜。我啃着羔羊排,琢磨江恒對我這态度……既客氣又疏遠,不像是待小老婆,更像是待客。
可我爹隻是六品邊将,又非一方節度使。他天潢貴胄,既嫌棄我這黑夜叉,直接打入冷宮便是,犯不上客氣。
難不成,我有籌碼可與他換?
哎,向來聽說京都池深水渾,步步藏玄機,句句有深意。想我西北小霸王,奉行的便是不服揍服,最不耐煩這勾心鬥角的把戲。
哎,為那百套鮮盔,且先忍忍吧。
飯後閑下無事,西生請示怎麼收拾箱籠。
我素來省事,輕裝便行,隻四箱體己,其中一小箱還是明澄特備的驚喜——赤霄關的沙土。更可喜的是,擡那箱的擔子,正是我那柄槍的槍杆。槍頭還由範十月收着,暫留在外院。
而我最心愛的風火輪,也在啟程後幾日跟上來,偷偷替掉馬隊中的一匹棗紅馬。馬臀上的軍馬印記被巧妙刺改,“赤”字變作簡畫的城關。馬也暫留外院,待後安排。
我先讓方娘領我在院裡略看。
這卧雲閣院落寬敞,但閣樓高窄,不像是居住之所。
好在閣樓上下兩層,各間倒可鋪開。樓下三間,正堂居中,東西暖閣分置左右。東暖閣布置作書房,西暖閣作日常起居,鋪有一張軟榻,江恒昨夜多半就是在此歇息。
樓上兩間并作卧房,還算寬敞,剩下一間作外套間,今後可安排西生住下。
餘下的後房在院落另一側,掩映在草木間,隻一道連廊與閣樓相連。
我讓西生與範九月将東西收整好,攀在二樓窗戶瞧了瞧,南向是院子,北向似乎是後花園,視線開闊,水池另一側還有一座二層小樓。
這兩日進出的功夫,我略估算靜王府的地界,縱橫隻數百步,不算大。不過此刻登高探查,左右宅邸也相差不大,應是東京人多地俏,親王府邸也隻能如此。
行軍在外,首要便是探查地形。我這老毛病犯起來,也不急于安排院裡的人事。畢竟水深還沒探明,江恒的态度也未摸清,暫先不動,免得像董元奎那般,一來西北就指手畫腳犯了衆怒,至今也沒幾個人服他調遣。
于是我又請方娘去向江恒請示,說我午後犯困,想在王府裡走動熟悉。
兩刻鐘後,一個叫莫問的随方娘回來。這倒出乎我意料。
這人我留意過,一直随侍江恒左右,衆人對他态度恭敬,想來必是江恒心腹。他派這人來領我閑逛,當真像是奉我作貴客。
我略一思量,西生是個不記路的,不如先帶她走一遍,免她出院門就走丢。範九月留在院中,把場子看住。
我客氣請莫問領路,他更客氣,請我走在前,他略跟在後,一路指引。
經他介紹,我這卧雲閣在王府西北角,背臨後花園,原是賞景的地方,江恒怕我思鄉,特意挑這登高望遠的地方與我居住。
出卧雲閣往南不過百步,是松鄰館,再百步,是伴鶴軒,皆無人居住。伴鶴軒再南就是内院南牆,有一道小門通往府外西街的下人群房。
過伴鶴軒,折往東再行百來步,就是内院正堂,守一堂,主君居所。守一堂左右各一道長廊,連向正北面的主母居所,因其緊鄰後花園的水池,故而叫做浮光館。那池也有個名,叫浸月池。
守一堂正南面是四序堂,出四序堂就是外院,江恒若要處理事務,一般就在四序堂。
過守一堂繼續往東,就來到東一側的小院。因引一道池水從這邊蜿蜒穿行,東側兩座小院分别叫青箬院和綠蓑院。丹若協理府内庶務,就住在南邊離外院更近的青箬院,北邊的綠蓑院是鄭嬌嬌居所。
過綠蓑院時,我隐隐聞到一股藥味,看來鄭嬌嬌果真體弱多病,惹人憐惜。
綠蓑院再往北,經過月洞門,再繞過幾從綠樹,就又回到後花園的浸月池畔,視野驟然開闊。池東北面便是我此前在卧雲閣望見的另一座二層小樓,江恒的書房,清英齋。
莫問細心解釋,說江恒回府時一般住在清英齋,我有事可去那裡尋他。
除那無人居住的浮光館,綠蓑院離清英齋最近,想來鄭嬌嬌果真是江恒愛妾,身子又弱,所以叫她住在近側,方便時時照看。哪像我那卧雲閣,與他隔着整個浸月池,生怕我這西北來的黑夜叉擾他清淨。
這麼粗略走一圈,整個内院縱橫也隻四百步餘,實在是小得憋屈,風火輪還沒撒開蹄子就得撞牆。
更招我不喜的是這池子。東京已然潮濕氣悶,偏還弄這大一片池子在住所附近,晚上又是蛙鳴又是蚊哼,擾人聽覺。為了驅蚊還得熏香,更薰得人頭昏。
走完一圈還未到晚膳時分,我試探問:“莫管事,前院我去得不?”
莫問客氣答:“王爺吩咐,隻不出府門便可。”
于是我又随莫問從四序堂一側的偏門出,外院第二進縱深隻百來步,東苑是王福全住所,西苑供王府幕僚居住。
據莫問言,王府幕僚無定數,往往是些教棋講經的名士暫住停留。
再出儀門,就是最外第一進院,照壁居中,将王府大門隔開。東側是下人值房和馬棚,西側則是侍衛房,正有侍衛進出換防。
我來了精神,問:“王府侍衛隸屬侍衛親軍?馬軍步軍?有幾班?”
莫問詫異我有此一問,但還是客氣答:“侍衛親軍步軍司。”
他沒答幾班,估計是有所顧慮。我也不在意,饒有興緻地數人頭,卻聽西生悄聲提醒:“寶珠姐,手,手。”
我回過神,發現自己正昂首挺胸,負手而立。
哎,這壞毛病,愣改不過來。
幼時老爹巡營,我總尾巴似的跟在後面,見他負手,我便也學着負手,被好些個老兵調侃,說我比老樊還神氣。老爹隻樂,從不糾正,其後我便養成習慣,稍一放松便會負手而立。
想來是自來到東京,不管是在都驿館,還是入府進宮,我每日都夾着屁股走路,今日放開步子走一圈,終得了自在,然後便有些得意忘形,又把自己當一方霸王。
我忙将手收回身前,作鹌鹑狀,與莫問道謝。莫問客氣領我回卧雲閣,又道江恒晚間會來,讓我耐心相待。
來就來,反正他也住樓下暖閣,打呼磨牙也礙不着我。
我身體松泛,心情舒暢,一進院門,便指着那滿枝頭極盛轉敗的紅花,對西生笑:“這花紅得像咱赤霄軍旗,就不知是什麼花,在西北沒見過。”
西生一知半解答:“說是什麼桃樹。”
“桃樹?怎沒見結果?”我奇問。
西生答不上來,一個正掃落花的丫頭主動回我:“回淑人,這花叫做绛雲仙,是桃花的一種,專養來賞景,卻是不結果的。”
我瞧丫頭機靈,問她姓名。她答叫做周佩佩,她娘是王府的花木管事。
花木管好也是人才。我鼓勵兩句,進屋等傳膳時,又轉念一琢磨:這卧雲卧雲,卧的竟是绛雲?江仙兒這王府建得倒是詩情畫意,隻可惜這些民脂民膏,拿去給我西北兒郎換幾套甲,該多好。
卧雲閣周邊都是空宅,飯後天色暗下,就靜得空曠。那神仙隻說晚間來,也沒說定時辰。我懶怠得管他是在清英齋吃齋念佛,還是在綠蓑院和鄭嬌嬌你侬我侬,可确是無聊,隻能在院子裡繞圈踱步。
巴掌大的院子,越繞越煩。
也不知這會兒樊寶玉在做什麼?自去年因破軍貪狼的謠言被老爹打過一筷子頭,父子倆把事情說開,那胖子竟也認真練起武來。
他個兒高臂長,隻體能稍差,認真練兩年,應該能過考校。他仨上陣父子兵,隻我一人在這重重院牆裡繞圈,老天怎就這樣不公平?
我正煩得想踹樹,方娘卻上前詢問,可要投壺打發時間。
投壺是城裡娘們玩的,咱西北都是真弓真箭獵兔子射鷹,誰稀得玩這個?可院裡除西生和範九月都不是自己人,我不好貿然把偷運來的槍杆拿出來舞,隻好讓方娘拿壺來玩。
投壺也就考個眼準手穩,範九月需藏住真招,餘下這幫婦人丫頭,誰能是我敵手?
玩過三輪便沒了意思,我又讓西生把壺放在西暖閣,我在東暖閣這頭,隔着正堂,專穿壺的雙耳,又暗自遐想江恒正卧在那西暖閣的軟榻上,且待爺爺投箭射穿他!
“王爺。”
門外傳來方娘的聲音,接着那神仙就飄然而至。
一想到他兄妹二人白日裡嫌我醜,我心裡就不痛快,手腕不自覺一轉,箭頭向他,又對視片刻,才翻轉手腕去投壺。
江恒瞧一眼插滿箭的壺雙耳,又瞧一眼我,淡然道:“屈才。”
知我屈才還猜防閑置?要不就給我差事,辦完我領百套甲回去,要不就幹脆放人。難不成你想叫我一輩子在後院投壺?
我興緻恹恹,垂手望向别處。江恒卻道一聲“早些安置”,便遣散衆人,将門掩上。
不睡我就别來,裝模作樣做甚?不怕你那嬌嬌回頭吃醋?
江恒走向東暖閣,示意我跟來,坐在書桌前,垂眼思索良久,才正色道:“樊淑人,昨日醉酒,深恐唐突,故而有話未及詳談。不知今日可願一談?”
談談談,且看你能談個什麼一三五六出來。
“成。”
我這尾音,大概又拖得有些陰陽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