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她:你為什麼要幫我?
星際和平公司往來員工無數,這呈現一派壟斷姿态的寰宇最大經濟體,并不缺少人才、精英和尚未發掘的璞玉。偏遠星球上的分公司,離總部差着十萬八千裡,因此他筆試面試過得格外輕松。
卻也不止全是這般理由。少年生得漂亮,看起來年輕又安靜,這話就約等于:他涉世尚淺、資曆不深。天下牛馬一個樣,長得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又不是預備出道的大明星。有這方面需求可以給星際娛樂公司投簡曆,而并非就待在這裡。
少女驟然出現在狹小的員工宿舍裡,她露出一個柔軟無害的笑,紫水晶中含着一汪碎金。夢呓般甜蜜的、輕柔的嗓音響起: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也許吧。少年就着燈光翻看起工牌,瞧不清那雙眼裡的神色。阿芙。以宇宙的尺度之浩瀚,哪怕是追随星神的諸多派系也未能盡數探明,能進入公司的存在也更是千奇百怪——沒人會覺得這個名字有哪裡不對。他擡起頭,吃午餐時随手拿筷子别住的長發,隻眨眼間如瀑散亂。真名為阿芙洛狄忒的少年歎了口氣,吐出一個名字:夢回還。
哎。這位「神秘」命途的行者笑吟吟應了,伸手去撥他尖耳上的墜飾,金色的、藍色的,好漂亮啊。她彎着眼睛:弗比斯的煉金工藝真是登峰造極,感覺和持明也不相上下了。不過,真要這麼說起來,你們都是「不朽」的龍裔,很奇妙呢。
我不覺得一位星神會給自己的孑遺……傳承這種玩意。阿芙洛狄忒語氣像風。祂和祂們都不可能有偏好和喜惡,你是知道的。好吧,也許我們的看法不一樣,但沒關系。畢竟命途這東西太神奇。
你怎樣揣測祂是否存在人性,就好比你如何假定一位星神的性别?夢回還放聲大笑。弗比斯一族最後也是最完美的作品扶正桌上那面鏡子,它沉默且忠實的倒映出阿芙洛狄忒的臉,以及那雙輕捷鋒利的眼,金與銀幾乎在折射的輝光中融為一體。他回答:真理的根基總是構建于流沙之上。
而我認為,你應該走「歡愉」。很難想象,你是個「神秘」命途的行者。阿芙洛狄忒瞧着她,按照心裡那些想法實話實說,得到夢回還對此事輕巧的解密:怎麼說呢,我的經曆應該挺符合阿哈的美學。但很遺憾,歡樂和愉悅無法麻痹我,酒館給不了我想要的,我顯然也不會是悲悼伶人。
自打遇見之後,夢回還首次這般鄭重其事。她對上龍裔那雙明光燦爛的眼,吐字俶爾之間變得一字一句:對抗「虛無」的手段有很多種,絕非僅有放縱自我直到死亡這一項,你理應知曉這點。
阿芙洛狄忒當然知道。他甚至在這刻明白了夢回還出手相助的理由,并非什麼陰謀論——他們相遇在一場星間旅行。少年的面容藏在陰影中,被兜帽遮去大部分,手中捧着的金蘋果卻閃閃發亮。
時運不巧,這艘星艦遭到了步離人的襲擊,據說是因為這裡藏有穹桑的枝杈。少年看到箭矢宛如流星劃過,是仙舟聯盟的雲騎。他擡起臉,神态是柔軟的困惑,因為面前有人遞來一個紅蘋果。
現在想想,那玩意應該也是虛構的,夢回還沒有賦予它「真實」的定義。但阿芙洛狄忒彼時尚不明晰這點,他是生命煉金的最高形态,也并不會感到饑餓和疲憊。他隻是……記憶之海中承載着所有浮沫的渡世方舟,而他甚至不必去救那些人。
盡管德爾菲堕入「虛無」的那一日,他切實體會到了濃重的痛苦和悲郁。他能去哪呢?他該去向何方。存護。指腹摩挲瑩潤的玉質青蓮,其中銜着一枚小巧的月亮,樂于助人的命途行者總歸給了他最高的基礎好感。既如此,那就去公司吧。
阿哈笑得太過癫狂,吵得阿芙洛狄忒想把自己腦子掏出來涮涮,夢回還聞言大驚失色。你們德爾菲星人,行事風格一直這樣嗎?不愧是靠有絲分裂繁衍的種族……等等、那真的算産生後代了嗎?
我們誕生于浮沫,終将歸入深海。日神給予我們靈巧的雙手和明亮的智慧,教弗比斯(族)能夠自由來去。阿芙洛狄忒輕聲哼唱。曾經存在于德爾菲星的「不朽」龍裔,當真如頌歌那般,悉數走向了精神與靈魂的升華。實際上,這是一場慢性自殺,但他們已然無法回頭。獨留他不得出。
獨留我不得出。所以時至今日,我還活着。阿芙洛狄忒開口,輕若蝴蝶翅膀的顫動:我是一切死去親族的活墓碑,也正是他們,将我從「存在的地平線」推回這片塵世。豐饒的賜福……是我試圖踏上的捷徑,當我發現,那不過是一條崎岖的死路,它就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但那的确是我主動選擇踏出的第一步,有關這點,我無可否認。
那麼。你為什麼不選擇……他們?夢回還含糊其辭的吞下那個詞,仿佛這是一把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在事實上也正如此。阿芙洛狄忒反倒避而不答,身體往後一仰,擡頭看向這位命途行者。
那先來談談另一件事,他說: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背叛「流光憶庭」呢?這話輕飄飄落下,卻宛如驚雷炸響,像初春封凍的湖面消融,冰裂發出微不可察的喀嚓聲。阿芙洛狄忒眉眼舒展,整體看來,還是那個溫和無害的職場新人,還有一張漂亮到讓人嫉妒的臉。但東陵堅持認為,拿這個時期的瑪列恩和35号對比,實在太地獄笑話了。
此二位一個敢問一個敢答,夢回還被拆了台也絲毫不惱,這等心理素質讓不朽龍裔忍不住再次感慨:你不走「歡愉」命途,真是可惜。而前任憶者的話音含了一點笑意,直戳了當的給出一個明白解釋:因為他們給不了我想要的,就是這樣。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仙舟人和豐饒民是信仰星神本身的典範,因為某件事選擇踏入一條命途的也不在少數,當這條路滿足不了人本身擁有的欲望——選擇背棄它,似乎也很理所當然,不是嗎?
合格的答案。阿芙洛狄忒笑了起來。而我擁有同你一樣的理由,憶者,還需我多加贅述嗎?他終于帶出一點十餘年來蘊養出的鋒利,長生種春水似的遲鈍被刀尖挑破,對視的美麗眼睛是寶石。
這回換了他一字一句:同你一般,因為藥師給不了我想要的。此話聽來盡然鄭重,态度卻頗有輕慢,帶着釋然的姿态。德爾菲堕入「虛無」并非一朝一夕之故,弗比斯一族悉數是生命煉金的造物,複生軀殼、塞入記憶,與生前無二般。可那注定走向衰亡的結局是可以被改變的嗎?就算真的可行……阿芙洛狄忒自認承擔不起死亡的重量。
萬死而不辭。這在設想之内,并非一種譬喻的修飾手法。然而,然而。他絕無可能替旁人決定如何活着、又怎樣死去,誰都不會、也不能擁有這樣的權力。一語成谶。後來的天環族兄妹同東陵觀星聽風,星期日直言不諱:這是我的黑曆史精選集?怎麼說呢,知更鳥看見花火差點笑趴下。
總有人說曆史是個輪回,但阿芙洛狄忒并不想成為漩渦的中心。他凝視着夢回還的眼睛,相信對方一定讀懂了自己的未竟之言。流光憶庭的前任憶者從桌上跳下來,模因形态的軀殼沒有分毫重量,落地比夜晚的玉蘭樹凋零一片花瓣更輕盈。
你有試錯的機會,但你不去使用。夢回還的嗓音淡下來。而我也有,并且面臨着與你不同的抉擇和相似的困境。此時此刻的現實,滿足不了你我的渴求,你成為了活墓碑,但我暫時還不想死。
換個直白點的譬喻:如果人生是一局遊戲,阿芙洛狄忒就是想一命通關但失敗的玩家,夢回還則選擇了讀檔重開。前者再不存在需要他想盡辦法赢下的目标,後者則有着恒常不變的某種追求。
夢回還認識雲何住,并且知道浮世春。她多少能猜出那位在想什麼……果真是懷抱明月之人。昔日的憶者眨了眨眼,對阿芙洛狄忒坦言:我想要尋找的東西是「自我」,我本以為在記憶中,光陰封凍的真相毫厘可見。但我錯了,自我本就是個混沌的玩意,何來鏡中故我?這才是我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