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往後的很多年,格蘭蒂娅都不曾忘記那個驟雨如注的卡卡瓦節的夜晚。她濕漉漉的站在埃維金人居住的營地前,那雙眼睛比之太陽——或身上那些華光氤氲的配飾,還要更為明亮。來者輕聲發問:叨擾諸位,我是否能暫借此地避一下雨?
母親死在眼前的女孩懷裡緊緊抱着自己剛出生的弟弟,驚恐萬狀地往後退了一步,骨子裡卻油然而生某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于是。她起身讓出帳篷的入口,陌生的女性踩着一路滴流的血痕走了進來,像是名貴的寶石被扔進了雜草黃沙中。
葉鶴舟俯身合上卡卡瓦夏母親的眼睛,在心中無人可知處發出一聲歎息,轉頭與咬着牙不敢哭出聲的埃維金女孩對視。後來談起初遇,她說:格蘭蒂娅。我對你最深刻的初印象——那真的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如此而已。會覺得有些失望嗎?
不。不會的。有着和卡卡瓦夏相似面容的金發少女回答她:這應當是我們的驕傲——就算被毀譽诽謗謾罵為小偷、交際花,口蜜腹劍的騙子,它也是我們氏族不可磨滅的一部分。然後。她很愉快地笑起來,将一朵和自身眼睛顔色相同的花插在對方頭上。而這片寰宇最富有人性的星神之一擡手摸了摸它,神經末梢感受到過分柔軟的觸覺。
就像能夠被輕易奪去的生命。葉鶴舟垂下睫羽遮住晦澀不明的情緒,想到荒野、詩歌和綠洲。她想到漫天黃沙的茨岡尼亞,那夜的死亡和新生同存。這是實在是一個足夠浪漫的種族,于無盡的苦難中開出色彩斑斓的花,動聽的音樂和美麗的舞蹈與他們與生俱來的面容仿佛。有戒心,但不多。并非他們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而是願意相信每一個人都值得被拯救。地母神會庇佑他們。
葉鶴舟在埃維金人的族地住了小半個月,那個時候的格蘭蒂娅隻有六歲,但其他人都很樂意幫助她照顧新生的弟弟。他們堅信這個被母神賜福的孩子将帶領埃維金人走向繁榮。「概念」的星神将這些看在眼裡,澄明金瞳中無喜無悲,掀不起一絲波瀾。由此。她很無端地想:若是談及功成名就……那未來的砂金确實算在此列,而這個氏族死的又隻剩他了,怎麼不算呢?真是命運弄人。
她記得初到此地的那個雨夜,自己幫格蘭蒂娅和卡卡瓦夏——主要是前者:過路的旅人和她一起埋葬了自己和弟弟的母親,雨水從發梢墜下像是一滴垂淚,卻又更近似刻薄的刀光劍影。看不見的前路迢迢無期。葉鶴舟望向一片令人頭暈目眩的瑰麗之海。那理應是……獨屬于埃維金人的眼睛。
這裡的人都很喜歡她。受歡迎對于這位神靈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但她仍然為此感到喜悅。這是拉住她的錨點,打開那扇崇高之門的鑰匙……盡管如今已不再那麼必要。她這樣對格蘭蒂娅說:每一位——任何行于概念命途上的存在,都将在海岸線的邊緣楔下一枚釘子。它牽系着世上最纖薄的蛛絲,又将行者的生命勒于喉口。這些東西織成一張網,一個能夠将我留在這片寰宇中的理由。
彼時的女孩不明白葉鶴舟駐足的緣故,在卡提卡人帶着刀闖入營地胡亂砍殺時,格蘭蒂娅看到白玉劍鋒挑破雨滴,鮮紅的血噴薄而出。雨。她迷茫地想:此時此刻的茨岡尼亞,怎麼可能會降下一場雨呢?可惜這是已經發生的既定事實。無法更改,無從否認。她對上某雙宛如幽幽鬼火似的青瞳,上挑眼尾一抹绯色如刀。隻消一眼,便令人渾身生出怪異顫栗。後來她才明白:這是人們千百年來刻在骨血裡對神性的敏銳洞察與畏懼。
她聽見自稱「葉」的旅人語氣舒緩,絲綢一樣的嗓音像是在講久遠的故事:丹楓。她說。你會破壞茨岡尼亞——這顆星球原本就在艱難存續的生态系統的。于是那人微妙地沉默片刻,卻又很快哼出一聲笑來:不破不立,這難道不是你一貫的觀念嗎。還是他——卡卡瓦夏,就特殊到讓你這麼上心?容我提醒一句,他可不是未來的「砂金」。
那不重要。葉鶴舟将寒舟收劍入鞘,朝熄滅的火堆和聚集在這裡的人群走了過來。丹楓認為卡提卡人應該以自己和豐饒令使「倏忽」有一樣的待遇(哪怕是挨打)而感到自豪,當事神祇不由得啞然失笑,隻心道:在位時間最長的本代羅浮持明龍尊怎麼越活越回去,看起來比白珩還幼稚。
也就是我們的狐人無名客、天才星槎飛行士這會不在,否則約莫是要那對耳朵和大尾巴同時炸着毛抗議‘雲栖你怎麼能這麼比較!’起來了。但她畢竟暫時查無此人,可能是上碼頭整點薯條……也不是,跑荒漠裡搞些特産去了。葉鶴舟撐開一把銀骨黑傘,星際很常見的款式,丹楓側首用眼神詢問她:怎麼不用應星給你做的那柄?我們親愛的仙尊聳了聳肩:這是等會回去送人小姑娘的,應星要是能接受我随便把他的心血當贈禮——他自己同意我也不會這麼幹的。以及……眼下最簡單的解決辦法,難道不應該是你把雲吟術法收起來嗎?
丹楓沒回這話。葉鶴舟一看就懂。她摸了摸飲月君尾巴上冰涼的鱗片,鬃毛劃過她掌心的質地幾乎像是雲霧。修長的、看起來宛如絞殺獵物的蟒蛇那般的龍尾巴回蹭了她,又在手腕上繞了幾圈不動了。仙尊被他整得沒脾氣,都懶得跟龍尊大人掰扯他和白珩誰更幼稚,這邊建議景元彎道超車。一套拉扯行雲流水,讓格蘭蒂娅目瞪口呆。
丹楓問她:茨岡尼亞這顆無主荒星一直是公司啃不下來的硬骨頭,你準備怎麼辦?葉鶴舟朝他一歪頭,有那麼一瞬竟顯得很可愛:你猜……白玉京為何一向被酒館那些假面愚者戲稱為*一般路過小可憐救助站*?她自問自答:我們家那群令使樂善好施的名頭都快趕超藥師了——開玩笑的。到時候真成雲騎軍開門送溫暖,岚的箭矢直達到家了。
葉鶴舟微笑:根據非凡特性聚合定律,高序列會很大程度上影響低序列。意思是,我是個人美心善樂于助人的星神。……。龍尊飲月表達了以上六點,堪稱委婉的提醒她:隔壁世界線的定律不要往本宇宙上套。好嗎?好的。祝我們交流愉快。
他們倆之間的聊天落在格蘭蒂娅眼裡簡直像在打啞謎,據此他們認為:茨岡尼亞義務教育制度普及刻不容緩,已是堪稱迫在眉睫。葉鶴舟無意探尋「秩序」的太一與地母神之間的關系,盡管祂八成沒死透,但「概念」星神是什麼天賦點滿的社交達人嗎?是的,你是。仙尊沒什麼表情地望着堅持宣稱自己十二歲的好友,從她手中抽走了一根尚且帶露的金邊柳枝。這片宇宙的生命形式多種多樣,長生者不過其中之一,數據代碼成精的春神自稱霧山一小妖——為這顆星球帶來綠洲。
卡提卡人是群兇狠殘忍的野蠻瘋子,熱衷于依靠燒殺搶掠來獲得生存的一切必需品和在這基礎上更多的物資。他們沒有埃維金人那副天生的好容貌,卻扭曲地更為渴求美麗的事物被捕獲成為永不見天日的戰利品。地母神不曾庇佑這個多災多難的種族……葉鶴舟在心中歎了口氣。痛苦怎麼會是神靈的恩賜呢?就算是「毀滅」納努克,也是在為了這片宇宙下一次的新生推進當下的滅亡。
在這場暴雨裡,仙尊收起自己的劍。風的呼吸靜止了一瞬間,繼而在劇烈至極的對流中發出隻有她能聽見的尖嘯,那是屬于花雲應的權柄。葉鶴舟的動作停滞了千分之一秒,卡提卡人尚且不知逃過了怎樣的一場屠殺,就像很多年後本該發生的埃維金滅族案。彼時已經得到【砂金】這個代号跻身石心十人的卡卡瓦夏遲疑片刻,在咖啡裡加入一盒奶精和三塊方糖,他的老師低頭看了看桌子上待客用的骨瓷杯,作出陳述:你又熬夜加班處理工作了。我沒記錯的話,丹楓前兩天剛送了鱗淵春過來,但它的提神效果遠不如黑咖啡。
所以。她話鋒一轉:你并非那個需要機關算盡以性命作為籌碼赢得一切的奴隸,為什麼對一份可以留到明天再做的文件如此上心?親愛的,你更不是和葉琳娜一樣的工作狂。葉鶴舟自顧自給出答案:公司接觸不到平行世界的線是一方面,它畢竟被牢牢掌握在白玉京——或說「概念」令使們的手裡。你不會将從我這裡得到的東西交給忠誠于克裡珀的派系乃至祂。另一方面……她說。卡提卡-埃維金滅族案。許多個你在宇宙中流離失所。
後來花雲應上庇爾波因特的星際和平公司總部肆無忌憚的搶人,來自于白玉京的「概念」令使打眼看着娴靜花照水,骨子裡實打實是瘋得個徹徹底底。被鐐铐拖累在黃沙裡的金發青年軀殼上滿是傷痕,其中卻鎖着一柸鮮豔奪目的靈魂。砂金瞪大了眼,望見那與他記憶中素未謀面的女性和公司揚言叫闆,仿佛高層不放人她和背後之人明天就和克裡珀開戰——噢,這是被抛下來的原話。
一路将自己作為籌碼赢至如今的賭徒也沒能搞清楚這是什麼命運的泥頭車脫軌一路狂奔向人生的曠野的離譜劇情,轉頭被提溜上星艦不到十二個系統時就回了茨岡尼亞——也許是吧。那一場所見所聞,連砂金做夢都不敢想的。将時間的指針撥回現在,葉鶴舟在鮮血橫流(主要是卡提卡人的血)的鬥毆現場認真提出了義務教育制度的可能性,丹楓則是回答:維裡塔斯·拉帝奧出生了嗎?
……什麼我生君前八百年,隻為久候命定之人的笑話。最新版幻戲都不帶演這個的了!葉鶴舟歎着氣擺手說教授不是和我們親愛的卡卡瓦夏一樣大麼,你們仙舟人我真是受夠了——不好意思,原來我也是長生種啊。丹楓聞言觑她一眼,目光裡含着無奈和縱容。誰能、又有誰敢……言之鑿鑿地對人說:我能夠「縱容」一位神靈呢?隻能是仙尊身上屬于人的特質太過強烈,以至于将其他什麼都蓋過了去,因此壽命長短也就不是很重要了。
追随她的那些存在,比其本身更盼望着她活得更久一點,塵世中的全部錨點織成一張網,才能留住看似遙不可及的星神。葉鶴舟将醫師帶來的柳枝放在格蘭蒂娅的掌心裡,猶如細微的星火墜入幹草,将在不遠的未來燎原遍野。雨水将會滋潤這顆幹涸已久的星球,困擾了公司數個琥珀紀的難題迎刃而解。有時強權和刀鋒隻能帶來血與淚譜寫的奴役和臣服,但澆灌出一個春天并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