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一腔粘稠的污血潑灑到身上臉上時,甯綏還沒從恐慌中緩過神來。膿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一片朦胧中,他隻看到夷微孑然的背影。焚枝槍身都沒在怪物腫脹的軀殼中,忽而紅光乍起,将怪物撕成無數碎塊,又将血肉殘肢都吞沒于沖天的火舌中,化成了飄蕩的飛灰。
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子民。
甯綏快步走到他身邊,想安慰他“算是給了他們一個痛快”,卻也打心眼裡覺得好像不該如此潦草地定義他們的生與死。
搏鬥帶來的巨大震動搖晃着整座地宮,支撐此處的幾根巨柱也逐一斷裂。夷微側身吩咐祈:
“從這裡下行,有一座鐵索橋,你帶他到那裡等我。”
他又轉向甯綏:“保護好自己,我去去就回。”
鳳影長嘯擊空,在紛紛而落的碎石中穿行,從山壁的裂隙間進入上方即将坍塌的地宮,裹挾他全身的神威沖毀了牢籠的桎梏,将被困其中的孩子們護在胸口。
祈不多糾纏,拉起甯綏幾個閃身,躲過掉落的山石:“跟我走。”
石雨接連不斷墜落,卻絲毫不能靠近二人。甯綏抽出昭暝劍,向頭頂的石闆處揮出一道劍氣,石闆應聲而落。抵在洞口,支撐住了坍塌的山體。
這座承載了蠡羅山先民美好祈願,也背負了太多欲望與罪惡的宮殿,最終毀于一旦。
“别難過了,又不是你家的不動産。”祈看穿了他的心思,吊兒郎當地摟着他的肩膀,“既然都塌了,隻當雲彌是死在牢裡便好,我就不需要再扮成女孩子了吧?怪别扭的。”
“你平常不也是穿裙子麼?”甯綏揮了揮手,示意他自便。
“這可不是裙子,是我們傩使的制服!吾主是鴻鹄的後裔,通體白色,所以傩使都是着白衣的,隻有我是個例外。”
祈扯着衣擺,一個勁兒地向他展示。甯綏被那用人煉化成的怪物駭得既惡心又悲慨,壓根沒心情嬉笑打鬧,興緻寥寥地坐在了一旁的石墩上。眼前的鐵索橋橫跨于深邃的山谷之上,兩側都是陡峭的岩壁,中間則是湍急奔流的河水。橋面由數條粗大的鐵鍊交織而成,其下則是緊密銜接的石闆。
即便方才的地動力撼群山,這座鐵索橋卻依然屹立不倒。
僅餘的一點光亮倏忽被掩住,二人擡頭望去,夷微背生兩翼的身影從崖壑間俯沖下來,落在他們身邊。
“再往下,就是十二刀兵陣的陣眼,師兄他們應該已經到達另一邊了。”夷微收回羽翼,“如果要引天雷滌蕩怨念,那裡是最适合設壇的地方。”
他已經下定決一死戰的信念了。
甯綏沖他點一點頭,沿着鐵索橋一路向下,腳下洶湧的流水卷着石塊奔騰而去,發出轟隆的巨響。
眼前再度被黑暗籠罩,而在黑暗中央,是一個蕭索的影子,單膝半跪在地,微弱的光線勉強勾勒出他的輪廓。
那個影子甯綏再熟悉不過,卻又跟身邊與他相伴枕側的人大不相同。一身暗金色重甲,肩披紅色披風,明明該是一副意氣風發,卻仿佛已然被千年的風塵壓得喘不過氣,隻消一擊,便再也無力支撐。
淅瀝的水滴從層岩漏下,滴在他的重甲上,長風豗然吹徹,牽動他高高紮起的長發和寬大的披風,好似在竭盡所能替他洗去劬勞。
那不是夷微,那是重明,失去了一切的重明。
甯綏一步一停,不由自主地向那副軀殼走去。他以同樣的姿勢半跪下來,指尖掠過軀殼的五官,掠過肩頸和胸膛。他清楚地記得,在铠甲之下,哪裡的雷傷還未愈合,哪裡是因護佑一方百姓落下的新傷。
他将軀殼輕輕攬進懷中:“……久等了。”
而軀殼仿佛也在回應他,與隐匿在暗處的夷微一起,眼尾垂落一點清淚。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鄧若淳等人也來到了此處。昆贊及身後的一幹人等遠遠望着洞室中央的一幕,皆是噤口不言,默然垂首,而後齊齊拜伏在地,用他們的語言高呼:
“怒目明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