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香晚重生後,很少夢見蕭丹。
一旦夢見,便是一場徹夜的噩夢。
而崇陽侯府辦的那場賞花宴,便是這場噩夢的開端。
前世,蕭丹在赴宴時落水,恰巧遇見了與崇陽侯議完事的徐崇。周邊無人,見蕭丹要溺斃,徐崇隻好下水相救,當蕭丹的女婢高聲喚來人時,蕭丹已經衣衫盡濕躺在同樣濕漉的徐崇懷裡,據旁人說,蕭丹受驚過甚瑟瑟發抖,還緊攥着徐崇的衣袍不放。
與話本子上寫的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許的戲碼不同,到徐崇蕭丹這充其量就是美男救女。
徐崇何許人?
他是一棵難能可貴從貧地裡長出的淩霄樹,在年少時便父母與胞弟皆亡,無人可依,孤身一人。但他年紀尚幼,卻憑借着好手藝和人人相傳的口碑包攬了大半南康世家的園林,後考取功名與棠氏結親,長得更是郡裡郡外出了名的俊秀,哪怕現今已三十有四,也絲毫不見老态,與小輩站在一起,反而更顯穩重可靠的氣質與韻味。
他在朝中聲譽良好、朝外重情義的名聲又盛,所以徐府的繼室之位,一直是個香饽饽。
守喪期和守喪過後,一直有官員或富商想将自己的女兒嫁入徐府,通通被徐崇婉言拒絕了。
那蕭丹又是何許人?
說得好聽些是金陵新貴蕭氏的嫡二女,其父其弟手握重兵,已是寒門中最顯貴之流,與世家尚有一敵之力而無需附庸。再如此過個百年,金陵蕭氏就會成為世家裡不可忽視的存在,若得蕭氏幫扶,徐崇在有生之年成為下一任工部尚書的可能并不是沒有。
可蕭丹此人平時實在不突出,容貌不突出,才學不突出,最重要的是,她還克死過第一任丈夫,那是蕭氏門下的一名猛将,婚後不過月餘,便在戰場上有去無還了。
不知究竟是誰便宜了誰,反正蕭丹就借着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名頭嫁入了徐府,成了徐崇的繼室。
有人說徐崇是被迫娶的,畢竟比起蕭氏,徐氏還是勢弱了些。也有人說蕭丹也并非十分情願,她喪夫之後郁郁寡歡,隻是情勢之下沒有其他選擇餘地。
衆說紛纭。
上一世,徐香晚雖心中不喜繼室入門,但她也理解徐崇的決定。
可死後變成魂魄,跟着徐崇和蕭丹飄蕩後,徐香晚才知道,那場他人眼中意外的落水隻是蕭徐兩氏共同的籌謀罷了。
蕭氏一族想要養私兵以謀天下,少錢财。徐崇想要上青雲以得利祿,缺勢力。
于是兩個寒門一拍即合,明裡無任何交際,暗地裡卻狼狽為奸。
徐香晚的阿娘棠梨便是被聯合害死的,那場靈堂大火之後,徐香晚外祖父棠植名下的巨大财産幾乎全留給了徐崇。
許是為了加固這種盟友關系,徐崇又想保全素來的美名,不讓他人看出端倪,所以蕭徐兩氏才以落水為由将蕭丹順水推章地嫁給徐崇,從此蕭徐二氏利益糾纏,再無法分割。
在這場謀劃裡,蕭丹是心甘情願被當做棋子的。
徐香晚知道,蕭丹對徐崇絕對是真心的。
所以前世蕭丹再厭惡徐香晚,顧忌徐崇之前對她捧在掌心上的疼愛,還是會手下留情些先試探,後來見徐崇并不在意,才放心地下狠手、下重手,到最後,要她的性命。
可能因為骨子裡流着山匪的血,蕭丹會玩的花樣很多。
進了徐府後,除了見月,她将徐府舊婢遣散了個幹淨,将棠梨留下的所有舊物都扣在自己的院裡。
留下見月,也隻是為了要挾徐香晚不準私下尋死,以免她玩得不暢快罷了。
蕭丹的遊戲規則是:徐香晚如果能把她哄開心了,她便還徐香晚一件棠梨舊物,惹她不開心了,她便毀掉一件棠梨舊物。如果徐香晚尋死,不管死沒死成,見月都會被毒啞賣到窯子裡,受盡千個、萬個男人糟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徐香晚答應了,她想要回阿娘舊物,她想要見月活着。
而蕭丹,喜歡看徐香晚從一個出穿用度堪比王孫貴胄的嬌嬌女,變成她腳下的一隻螞蟻。
可能是因為在蕭丹初入府時,徐香晚得罪了她。
也有可能是因為徐香晚那雙、長得像極了棠梨的眼睛。
蕭丹說:“臉既毀了,用面紗遮着幹什麼?”
于是她令心腹将徐香晚雙臂制住、把面紗挑落,露出那比鬼還要醜陋可怖的下半張面容,吓得院裡年幼女婢們尖叫逃散,她讓那些女婢朝徐香晚潑髒水、吐口水、謾罵......,而徐香晚不能反抗。
蕭丹說:“臉既毀了,要一副這麼誘人的身姿何用?”
于是她時常克扣徐香晚的膳食、令她饑腸辘辘骨瘦如柴,鞭刑、水刑、棍刑、夾指刑、闆刑、吊刑......徐香晚都受過,奄奄一息。
全身上下,隻剩下一雙眼睛能看,其餘都是傷疤。
打一次,蕭丹便送來好藥,那藥撒在傷口上疼得徐香晚想咬舌自盡,可她不能,阿娘的遺物已經拿回了一些,如果不能忍下去,前功盡棄,見月也逃不了。
終有一日,見月受不住了,她那樣良善的人,想去廚房搶一把尖刀來、直奔蕭丹的院落而去,被徐香晚攔下後又想自斷離去不拖累她。
徐香晚抱住嚎啕大哭的見月,讓她再忍一忍。
徐香晚在屋後發現了一個狗洞,很小很小。
蕭丹将徐香晚院子裡所有尖利的東西都收走了,還時常派人來巡查。
所以徐香晚和見月藏了雙木筷子,還挖了幾塊尖石,開始刨那個狗洞。
把阿娘的遺物都要回來藏在地下,然後再想辦法積些錢财,她就帶着見月離開,去南康求救。
可是蕭丹這麼折磨她,她命都快要沒了,于是她找機會想再求求徐崇。
求徐崇的機會她沒找到。
但一日徐崇偶然碰見了她,蕭丹也在。
徐崇的微皺眉讓蕭丹緊張,可最後他隻是說了一句:“太瘦了。”
後來蕭丹思慮再三,換了一種方式。
她不再克扣徐香晚的膳食,反而給她用最好的藥、上最好的飯,待徐香晚身體恢複的差不多了,她開始給徐香晚灌豬油拌飯,短短一個月不到,徐香晚身材臃腫至極。
為了給徐香晚減重,蕭丹開始用男子練武的招式折磨徐香晚,疾跑、紮馬步、頂缸等等,美其名曰為了徐香晚好,實則隻是想看到徐香晚痛苦的樣子。蕭丹不再打她,但每日徐香晚回到自己的小院時,幾乎是以蝸牛的速度半爬過去的,疼痛才是日常。
就在那時,蕭丹懷孕了。
于是徐香晚有了時間繡手帕。
狗洞也在蕭丹時不時派人搜查的情形下快刨好了。
那時見月都瘦成了尖下巴,每隔一月就半夜鑽出去一次,賣手帕攢些銀錢。
眼看着蕭丹肚子漸大、生産、出月子......
除了克扣大半用度外,蕭丹沒怎麼找過徐香晚,徐香晚過了一段時間的安生日子。
但在徐府嫡子的百日宴上,不知道是哪位賓客吃醉了酒,突發奇想說想要見見那位為救母毀容的嫡女,感念其孝心可嘉。
推脫不掉,蕭氏派仆婦來将她打扮了一番,威脅她若不好好表現,見月活不過晚上。
宴後,那些仆婦又将那價值不菲的衣飾全部扒光,回去給蕭氏複命。
可她們漏了一塊玉。
徐香晚不敢留,怕挨打,于是她拿着玉想還回去。
就在半路的花園裡,徐香晚見到了蕭丹抱着徐府嫡子和一個身量颀長的男子走在一起。
那男子憐愛地摸着襁褓中幼兒的臉,似是想起了什麼,沉道:“那毀了容的小娘子,不配當我外甥的嫡姐。”
“那就殺掉好了。”蕭丹淺笑。
徐香晚躲在假山後捂住自己的嘴,等兩人走遠了,才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将所有阿娘遺物藏于地下,然後拉着見月鑽狗洞逃出了徐府。
後來徐香晚才知道,她之所以那麼容易能逃出徐府、能借助商隊逃出金陵,不能因為她聰明,恰恰是因為她蠢。
蕭丹計劃了一切,包括讓她自己逃出徐府、逃出金陵,包括遇匪。她不是不能在徐府裡無聲無息地殺了徐香晚,而是不想。
她想把徐香晚丢出去殺。
唯有那突然出現的裴麟,是她計劃中的意外。
而這一世,徐香晚是她計劃中的意外。
蕭丹想落水嫁入徐府,她便偏要救她,讓徐崇救不着。
那日崇陽侯的宴會上,她早就安排了人拖住徐崇。
蕭丹的女婢去喊人來,本是想讓衆人親眼看到蕭丹和徐崇摟抱的場景的,卻沒想到是兩個女郎君在水裡撲騰。
徐香晚也沒想到,她“好心好意”去救蕭丹,卻被蕭丹踢了好幾腳,令她掙紮時腳抽了筋。可能是天賜姻緣吧,徐香晚在将死之際,一眼便看到了躺在樹上的裴麟,于是她将計就計,呼喊裴麟來救她。
再活一世,徐香晚明白,想死多容易啊,徐香晚若隻想蕭丹死,接近她,一杯毒酒即可。
可這樣對徐香晚來說沒有意義,蕭丹隻能感受到死亡前那一瞬、短暫的疼痛。
人死了,就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比起死更讓人疼痛的是,奪走他的心愛之物,讓他看的着,卻得不到。
比如讓蕭丹得不到徐崇、比如讓徐崇得不到權勢、比如讓蕭氏得不到天下。
一子錯,滿盤皆輸。
蕭丹這顆棋子,還有别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