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馬加鞭地回到裴府,見月趕忙熟稔地給徐香晚泡了一杯蜜糖水服下,又吩咐人準備了三桶洗澡水。
徐香晚泡在灑滿花瓣的浴桶中,不停地拿水瓢将熱水從頭澆下,直到水漸涼,連洗了整整三遍才勉強壓下腹中那股反胃惡心感。
今日穿的衫裙是她特意挑的素簡舊衣,從徐崇書房出來後故意沾了香蹭在徐崇身上,也命見月拿去燒了。
和徐崇沾染上的一切,她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抹去,甚至有時候包括自己。
自己身體裡流的、那一半肮髒又虛僞的血。
一行熱淚從徐香晚緊閉的眼尾處滑落,她屏息将自己淹進水裡,直到克制不住的本能求生欲讓她掙紮着撲出水面。
緊抓着浴桶邊緣,她大口喘息着,終于低聲嘶吼發洩出來。
見月紅着眼守在門口,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真想沖進去将她家姑娘護在懷中,可最終那擡起的欲推門的手還是緩緩落下。
她家姑娘需要自己獨處的時間,她明白。
人人都道徐崇徐郎中,才色兼備,又是世間難得的深情厚意之人。
按照禮法,妻死,夫隻需守一年喪,之後便可續弦。可徐崇替棠梨整整守了三年喪,三年來素衣淡食,不沾惹風月,不納妾,也不續弦。
可誰知道呢,那幅看似玉樹臨風癡情郎的皮子下,卻藏着一顆禽獸不如狠絕的心。
前世,喪母之後,徐香晚就被勒令關在小院裡不準出府,徐崇對她閉門不見。她曾以為是自己的模樣吓着了阿父,于是将自己的半張臉用厚厚的面紗遮住,“阿父,我是晚晚,我不是鬼,阿父,你見見我……”可是徐崇還是不打開那扇緊閉的門。
她日日哭泣,蜷在角落裡顫抖着,她不明白為什麼曾把她當掌上明珠的阿父不肯見她,她甚至覺得是自己的錯,給徐崇找理由開脫。
後來繼母入府,變本加厲地将她當作一件可消磨時光的物什擺弄、羞辱。
徐崇對此視而不見。
徐香晚一直以為他有難言之隐。
之後,繼母順心誕下嫡子,才給了徐香晚一口喘息的時間。
她以為受的苦就到這兒了,她隻需要藏在自己的小院裡苟延殘喘下去便可時,卻偶然聽得繼母對她欲痛下殺手,因為覺得她的存在,對身份高貴的徐府嫡子來說,是個恥辱。
她怕了,帶着見月逃出徐府,逃出金陵,卻遇上了匪寇,見月為她而死,她身邊再無一人。
被裴麟救下後,她萬念俱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裡,她也曾想過報複嫡母,可是聽到徐府嫡子在襁褓中的啼哭聲時,她放下了手中的刀,最後在自己的小院内卑微地、如蝼蟻般自斷而亡。
在那根白绫之下,在那場熊熊烈火中變成鬼魂。
做人時,她和阿娘一樣,看不穿人心,有朝一日跌在泥裡,隻能任人踐踏。
做了鬼,倒是将那些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那些埋伏在黑暗裡的陰謀詭計看得一清二楚。
她才知曉,原來徐崇并沒有什麼她臆想的苦衷,他隻是、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和賊人一起謀劃奪取棠氏财産,那場所謂是天命的靈堂大火,也隻不過是他們狼子野心計劃中的一步而已。
自徐香晚毀容的那刻起,她就不再是徐崇口中親昵的囡囡了,她失去了容貌,失去了唯一可交換的價值,變成了徐府一顆可随意丢棄的廢棋。
殺她阿娘的兇手中,有她的阿父。
而她身上流着殺母仇人的一半血。
這令她有時厭惡極了自己。
可在複仇之前,她不能死,她要将手中捏了再捏的刀先放下,然後挂上天真無邪的笑容,假裝自己還是那朵沒受過風雨的嬌花。
她蟄伏着、忍耐着、自傷着,直到有一天她有足夠的力量,撕下他們的僞裝,讓他們的罪惡在烈陽底下燃燒成燼。
以牙還牙,血債血償。
*
不知隔了多久,那扇木門終于打開了。
徐香晚收拾好情緒,又是那個嬌柔可人的小娘子。
“姑娘。”見月趕緊背過身把眼淚抹幹,笑着回頭叫道。
她不知道姑娘為何自主母逝去後便變成了這樣,姑娘不說,她便不問,她隻要一心一意地對姑娘好,姑娘說無論何時都要相信她,她便永遠都會相信姑娘。
徐香晚擦了一把見月圓嘟嘟的臉,無奈地笑道:“看把這小臉花的,诶見月,你是不是又圓潤了些,趕明我也給你多做幾身合身的衫裙。”
“姑娘!”見月跺腳,氣得笑出來。
月夜之下,主仆二人便挽着手一同回房,一路見月還喋喋不休說着些“是姑娘喂成這樣的”的話。
内室,裴麟見徐香晚沐浴完畢,翻動了手下的一頁書。
徐香晚用幹巾擦着及腰的長發,見月也在身後給她絞頭發。若是冬日,這長發還可以用火爐烘幹些,若夏日還用火爐烘,那流的汗便要再洗一次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