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冬季的黎明前仍是長久的黑暗。
忽然間,半拉的緞面窗簾外面亮起了幾點暗光,直到玻璃窗口底下的那盞路燈一觸即亮,零星幾個行人的腳步聲伴着鞋底與地面的摩擦,不斷刮拉着夜裡沉重的空氣。
古爾芒閉着眼睛,默默地數着腳步聲遠去後,才不情不願地睜開了雙眼。
一夜未眠,她的神經似乎變成了敏感的兔子,僅是點燈的電流輕響、或是難以察覺的幾聲腳步,都讓她不由得打從心底就開始煩躁起來。
古爾芒轉了轉發澀的眼珠子,連歎出幾口疲憊的氣息。她想起了讓她失眠的首要原因,思慮在腦袋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她才終于用極遲緩的速度從被窩裡挪出了胳膊——
她盯着右手的手腕,稍稍握緊拳頭,讓魔力緩緩流經,淺淡的微光絲絲毫毫地開始纏在她的手腕上,慢慢悠悠,一圈接一圈地繞着,最後系上了兩根閃爍着紅色光芒的細線。
古爾芒久久地凝視着這兩根紅線,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直到肺部無法承受的那一刻,她腦袋裡的十萬個為什麼才好不容易停止住呐喊。
然後,又是一聲歎息從她的嘴邊呼出。
其實,她應該感到高興的,盡管,她心中偶發的竊喜也騙不過她自己。
這是她最讨厭的東西,三圈契約的束縛,就算現下隻是少了一圈,她也值得為自己這麼久以來終于取得的成果而鼓掌慶賀……
隻是,如果她能理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就更好了——她理應享有這份知情權——一件事的發生總得有前因後果,一個人做出毫無征兆的舉動……尤其是他——西弗勒斯……她理應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然,她總會有一種事态早已脫離掌控的恐懼和焦躁……
這樣想着,古爾芒慢慢将手縮進了被窩裡,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黑暗,一直到眼睛酸澀難忍,她才重又閉上了眼……
一秒,兩秒,三秒……
她似乎又聽見了街邊行人的腳步聲,她腦袋裡的聲音還在不斷地呐喊着無數條疑問,每一條疑問的最後,都是同樣的結尾——為什麼,我需要你告訴我為什麼,西弗勒斯?
這個名字簡直比魔咒還要折磨人,無數道想要發問的困惑,總是在最後被這個名字激怒,變成了一張一張壓在她心頭的狀紙,控訴着她的怒火與不甘心……
現在,那些沉甸甸的狀紙壓着她越發喘不過氣來,又被街邊的腳步聲一觸即燃,燒得她的心頭連着全身經脈不斷發燙,燙得她的眼珠子像脈搏似的不停地狂跳着。
她又一次地睜開了眼睛,今夜的第無數次的被迫睜眼。
她也不想這樣下去,可她睡不着覺,怎麼樣也睡不着覺。
她努力去制止這樣的惡性循環,一遍又一遍地拜托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些問題,然而,每每終于等到疲乏困倦的那一刻,這一切又會回到這個惡性循環的最初起點——
她的耳邊,莫名其妙又蹦出了一道聲音,她低聲重複着金妮和赫敏幾小時前說過的那些話……
“在知道你已死的時候,他很悲傷。”
“他抱着你,不肯放手。”
“他的表情,很痛苦……”
耳畔的聲音還沒把話說完,古爾芒愣愣瞪着半空的眼睛又開始發酸了。
酸澀讓她終又閉上了眼睛,也讓她回過神來,耳邊的聲音才随之消失。
可是,惡性循環像之前一樣,再一次開始了。
古爾芒不由自主地緊繃起面頰,眉頭用力地擰在一起——那些讓她想不明白的問題也再一次、像擺脫不掉的惡鬼一樣纏上了她……
為什麼?他應該是徹底忘了她,像幾乎所有人一樣,徹底忘記了所發生過的曾經的種種……
可是……
難不成存在着某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也許——他,隻有他?偶然間想起了什麼?
也許,他都想起來了?
想到這裡,古爾芒的眼睛再次猛地睜開。
她那原本平靜和緩的心跳,突然間爆發出驚人的活力,不僅在她的胸腔間狂亂地震顫着,甚至攀着脖頸的動脈一直砸進到她的耳朵裡,結果,卻擾得她更加心煩意亂。
是的,不眠的原因一件糾纏着一件,不受控制湧現出的記憶、一聲接一聲的發問、耳畔莫名其妙的重複訴說,最後被這些心煩意亂的心跳聲全都串聯起來,徹底把她的身體攪成了一團亂麻——
這顆奇怪的心髒,明明它一動不動地躺在胸口的位置,可它的猛烈跳動卻重重地、一擊又一擊地狠砸着她的整個身體。
古爾芒覺得自己這幅軀體實在有些不堪重負了,她再一次用臂肘撐住床闆,小心翼翼地坐直了身體。
她轉向左右,各瞧了一眼熟睡在她身側的兩位姑娘,呼吸綿長,沒有一點清醒的迹象。
她輕歎了一聲,後背脫力,塌靠在了後牆上。
也不知道這樣的姿勢保持了多久,漸漸地,瘋狂又沉重的心跳聲,終于緩和了下來。
古爾芒把臂肘朝下撐了撐,她準備再躺回去。
就算一點兒也睡不着,她也身心俱疲到不願意多動一步……
隻是,正當她的手臂将将擡高了半英寸,一旁的金妮忽地發出了一聲悶哼的鼻音。緊跟着,金妮的胳膊一伸長,整個人就攏住了古爾芒的半邊身體。
古爾芒僵住了一瞬,她嘗試着去動了動手指,但很快地,她總覺得心太沉了,放棄了身體上的掙紮。
她垂着腦袋,半睜的眼睛毫無神采地望着金妮。
她望着她,腦海裡慢慢又開始重聚起她們幾個的對話——
她們三個人都談了些什麼?
那她自己呢?又說了些什麼話?
她好像說了……如果一個人不喜歡她了,她也不會再喜歡那個人了。
也許……事實也是如此……
那時候,莫名其妙地又從過去回到了現在,一切都在一瞬間被改變了。一份她從未體會過的情感,一種難以複刻的愛意,突然之間,像烈日裡的水蒸氣一樣,一下子就完完全全蒸發幹了。
那時候,她确實就是這麼想的,她怎麼會為了一灘已經幹涸的水泊,繼續朝裡面一桶接一桶地補充進屬于自己的水呢?
明明她的水都不夠自己解渴……
可是後來,她又覺得不甘心,曾經她覺得沒必要、也不舍得給予半點水的心髒,好不容易,她的整顆心髒終于有了被甘泉包裹的溫暖感受,她實在太不甘心,突然之間,一下子又毫無理由地徹底失去了水源。
她想弄懂變化的真相——
于是,她仔細去尋找年輕的他和現在的西弗勒斯,到底是不是同一人;而他舉手投足間習以為常的小動作,還有她和他一起生活過的痕迹——
蜘蛛尾巷的廚房裡還堆有發了黴的家電餐具,魔藥課本上的筆記上還留有她的寫字習慣……它們無一不再告訴她正确答案,他們是同一人,隻是沒有了那些記憶,其餘無差。
他就是他,一直都是他。
……
等她好不容易弄明白了這些秋毫厘差,卻偏偏碰上了小巴蒂.克勞奇的謀劃部署。
她以為隻要平安度過小巴蒂.克勞奇帶來的危機,一切都會開始好的改變……她也答應了他,等她理順了事情經過,會向他講述從前的往事。
也許,他們可以慢慢去回憶——
她忍不住去想,他總有一天會記起一切,記起曾經發生的種種……她的心髒會再次被溫泉水一般的愛意所包裹,她會永遠沉浸在愛的融融暖意之中,她會一直被愛下去……
她終究會找回供養給心髒的那份甘泉……
……
可是……
現在……
一切都變成了無望……
契約被切斷了,這份愛意也永遠地消失了……
永遠沒有可能了……
……
思緒近乎走向了絕望的終點。
古爾芒無神的眼睛幹澀地轉動了一下。
她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
忽地,在某一刻,目光聚焦了無比短暫的一瞬間——她的目光就這樣落在了金妮安詳的睡臉上——
金妮的話好似餘音未散,重又在她的腦袋裡長久地徘徊着——
“要先對你自己上心,最重要的應該是自己的感受……”
“總想要别人愛上自己,想要去改變别人的心思,這是很不現實的。但是,相比之下,改變自己就容易多了。”
“所以,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
真正想要的?
古爾芒艱難思索着,一顆心總是不得要領……
……
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是内心從未體會的溫暖感受?
還是沒有摻雜等價交換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