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爾木是一個隻有冬夏兩季的地方,冬天寒冷漫長,而短促的夏天更像涼爽的春日。十二月的中旬尾巴,夜晚早已經到了零下的溫度,往後還會更冷。
今天晚上隻是微風,但臉暴露在空氣裡久了還是冷得生疼,所以她圍了一條羊絨圍巾,手套,耳罩、帽子也盡數戴上。可即便如此,陳文錦還是覺得身體隐隐發寒。
這不是太冷了或者獨自行走在一條小巷子裡的害怕,她知道是她的身體出了問題。她的身體正在産生一種極其恐怖的緩慢變化,但相較一個人的人生而言,它還是太快了,就如同她如今歇息在地下室裡的好友一樣,在不遠的未來,陳文錦也可能會變得喜水、潮濕、蒼白腫脹。
天邊有幾顆稀疏可憐的小星,小巷子裡也隻有幾盞黯淡的昏黃路燈。投射下來的光亮雖然還能給人帶來幾分溫暖的感覺,卻也顯得疲憊無力。嬌俏模樣的女孩面容也被這燈光害得像是蒼老滄桑了。
陳文錦時不時會遇到幾個務工完準備回家的行人,他們匆匆路過,并不會好奇地看她一眼。這幾人離開了,巷子裡直到第二天天明才會有人再走過。
夜裡其實不适合一人出行,這塊地區格外偏僻,周邊盡是老房子,又有許多違章搭建,穿行時猶如迷宮。往昔也曾格外擁擠、人來人往,但如今隻是一塊被時光忘卻的遺留之地。
陳文錦已經十分适應這種孤獨的靜谧。
今夜,她難得卸下了虛假的臉。
陳文錦在等一個人,一個與她毫無約定、隻有一面之交的男人。或者說長輩更為恰當。
時間慢慢走過,她的心緒逐漸從平靜變得焦急起來,心髒跳得越發難受,這樣的一夜,陳文錦已經度過了幾次。她在期待中生出恐懼,又在恐懼裡繼續期待,隻要它是有價值的,那麼她就還能忍受。
終于,陳文錦意識到了什麼,她匆匆走出巷子,腳步近乎是跑。她的眼神銳利地掃射四周,很快就發現了路邊一輛突兀的面包車。
面包車沒有被主人好好對待,車身上還有撞擊破壞的痕迹。陳文錦之前想了很多,例如對方失約或者隻是蒙騙,但現在大腦隻有一片空白,她下意識屏住呼吸,手仍然穩穩地拉開了車門,劃拉的開門聲有點扭曲,更顯心酸。開了門,她放下的手便開始虛虛顫抖起來。
苦澀的煙草味還沒有散去,不臭,不難聞的味道,甚至于這股煙味裡面的苦也很熟悉。車裡隻躺着一個人,姿勢歪扭,明顯是一個不舒服的體态,他身上蓋了一件厚厚的毛絨大衣。
路燈的光隻能朦胧照進去了一點點。陳文錦看不清楚他,半晌,小小的雪點在她鼻尖上,變成濕漉漉的水,她才如夢初醒般擡頭,摸了摸鼻子上融化的雪。昏黃的光亮下飄着的雪花蘸了桂花蜜一般。
陳文錦望着光,有點不适地眨了眨眼。她沒有喊醒小李叔,隻是上了車,飛速将車門帶上。
李壞躺着的座椅全部被放了下來,但還是不夠,所以他的身體蜷縮着,成了類似字母C的樣子。車裡到處放着陳舊的被褥,寒風勉強被遮擋,隻餘下一些風刮過時嗚嗚的怪音。
可惜陳文錦已經長大了,不是個小姑娘了,她無法再縮到C的中間去,隻能輕手輕腳蹲到車座旁邊。
陳文錦握住李壞仍然溫暖的手,那隻手伸在大衣外面,卻溫暖得讓身處于寒夜的人留戀。她這樣做了,多年以來無法消除的心裡漂浮的恐懼好像也消散不少,仿佛雙腳才落到實地。
她聽着李壞輕輕的呼吸聲,盯着他的臉,眼中疑惑,即便光線不夠,仍然看不清他的臉,她也要繼續凝視着。
過了幾分鐘,陳文錦居然有了很久沒有的困意,一種十分舒适的困倦感覺促使她忍不住小聲打了個哈欠。
陳文錦昏昏欲睡,思維卻在快速跳躍,她突然想起山水間如寶石的湖泊、波濤洶湧的海面上懸挂的明月、高原地區的明朗星空。她瞥到朦胧的窗外,還飄着小雪,下雪的時候看不見星空。
無人的風景更美,總讓陳文錦覺得世間廣闊,而人渺小。在這種無邊無垠的美麗之中,她的靈魂也能随風而去,被孤獨洗滌一新。
陳文錦其實不該想起來的,隻稍片刻,許久沒有産生的思念便湧動起來,她一方面以為已經不太在意了,一方面也明白,思念如冰做的刀子輕而易舉填滿她的心腔,帶來舊傷被撕裂的鈍痛。
湖畔前曾經有戀人溢于眼間的愛慕情意,海面上也會有難以置信的痛苦與崩潰,最後是星空下決絕的最後一個約定。
“文錦,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到解藥。”
尚且年輕的男人恍惚迷茫到再也說不出一句花言巧語,在心愛之人毫無波瀾的平靜目光下,他的油嘴滑舌第一次派不上用場,隻會幹巴巴重複,來向她保證:“我會找來解藥,你會沒事的……你會沒事的,文錦。”
多麼尴尬的場面,顯得他的愛情很真摯,陳文錦卻覺得有點可笑,鼻子酸澀,心情難言,她看着他強作鎮定的笑容,居然透露出一絲絕望,可陳文錦流不出一滴眼淚,最多的情緒還居然是茫然。一個奇妙的陰差陽錯,她也沒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約定的時候還沒到來。
時間卻已經來不及了。
夜晚容易愁思,暫且容她抛卻所有職責,獨自惱一會兒吧。
陳文錦知道來的不會是吳三省,卻有點失落的驕傲,她無聲地埋頭罵了幾句,又在心裡喃喃自語,時間要來不及了。她的時間正在流走,她好似恐懼,又好像還是隻有茫然。
陳文錦攥緊李壞的手,便猶如抓住了一條水面上漂着的草繩。她的臉摩挲到絨絨的衣領上,閉着眼,于是眼角滑出幾滴淚,遲到多年的眼淚終于掉下去,凝結成了一顆形狀奇怪的冰。冰被體溫再次熱化,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今夜如此悲春傷秋,不好,不好。
陳文錦不再被那些事兒叨擾,她不是不敵睡意,隻是有心放縱,皺着的細眉漸漸舒展,最終陷入睡夢之中,握緊的手自然也慢慢松開了些許。
她睡着了。李壞才默默睜開眼,他的眼神十分清醒,但意識還是混沌的,也隻是看着胸有成竹罷了。女孩子壓低的幾聲抽噎已經聽得他頭皮發麻。
車裡并不溫暖,雖然面包車停的位置足夠避風,李常樂還做了一些準備,但還是有些透風,這樣睡着,溫度也太低了,第二天容易出事。
李壞身上沒有力氣,李常樂走之前還打了一管肌肉松弛的不明藥劑,他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把身上的厚大衣一點點挪過去,挪到陳文錦身邊,遮擋了不少風能吹過來的方向。
他醒來沒一會兒,不知道現在在哪,時間又過去了多久,本來他找不到吳邪,現在指不定該吳邪找不到他了。王盟的手機可能也被摔壞了,回去需要賠一個。
李壞想了很多,卻沒有掙脫她手的想法,女人?還是女孩的雙手死死環抱着那隻手,讓他錯覺這是一個年齡更小、依賴着父母的小姑娘。
她和李常樂什麼關系?
李常樂這是什麼意思?
哭是因為被人欺負了嗎?
李壞有些迷茫。他起初見中了招,發現手臂上的感覺,就有了點裝暈的念頭,麻藥對他的效果不會多大,但少年人們的麻醉藥劑似乎另有來處,裹挾着冬日的困倦,他的假暈很快就成了真暈,都沒能和李常樂搭上話。
他現在真的一點也不想繼續睡覺,可冬天的寒意加劇了睡意,李壞的眼皮難以扛起重若千鈞的疲憊,仿佛正窩在四姑娘山的厚雪裡。
他拍了拍身邊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有沒有拍醒她。即便心知其中肯定有問題,微微閉了閉眼,李壞的意識還是斷聯了,他另外一隻手放在陳文錦肩上,就毫無負擔地昏睡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他還有些擔憂,李壞不怕冷,但一般人都怕。也不知多久,就像是一瞬間的事情,再次醒來時,李壞正被兩個人拖着往一張小床上放。一左一右,各擡一隻胳膊拖着,兩人身高不齊,李壞的身體就是歪着的。
左邊是個年輕的男人,右邊是個中年婦女,無論是身上的衣着還是面容輪廓,一看就知道是非常典型的藏族人。
李壞醒來之後也更加茫然,還有種被賣了的感覺。這是什麼情況?他感覺錯過了很多事。
又是夜晚,天氣似乎沒那麼冷了。他看見沒遮掩住的帳篷外飛過的雪,影影綽綽的遠處,似乎有建築物的影子。
李壞有些走神,懵頭懵腦還跟着走了幾步。兩邊的人立刻松開手,他就摔坐到床上。不硬不軟的床面很有水準,坐起來的感覺很合适。
李壞下意識一張望,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是原先那一件,被換成了藏族保暖效果很好的那種厚襖子,還有色澤樸素的藏袍,褲子估計也換了。
與此同時,他聽到年輕男人輕輕喊了一聲:“他醒了。”
中年女人立即說:“紮西,你先出去。等會再過來。”
李壞身體緊繃起來,下意識看向她,她的聲音很年輕,不像是那個年齡能有的清亮。
紮西卻沒有馬上應聲,他先是看了李壞一眼,然後說:“我去弄火。”
紮西轉身走出去,李壞才發現他現在待的地方似乎是個圓頂的帳篷,不算大,但帳篷裡堆着許多毛毯樣的氆氇,幾乎要蓋到他坐的小床上。
李壞的身體并不僵硬,他裝模作樣環顧四周,手上開始做小動作,因而表情沒多走心,但身上卻什麼都沒摸索出來,東西都被拿走了,于是他下意識又動了動腿,準備蓄力,然而腿一動就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李壞愣了一下,想低頭看看,可一旁的中年女人虎視眈眈,就克制住了這個舉動。
“别着急。”中年女人對他說,仍然是用了年輕女性的聲音。她撕扯了一下臉上的皮,李壞立刻明白那是一張人皮面具,但她隻是做了個樣子,那張寡淡的中年婦女面龐仍然牢牢貼合在她臉上,“這裡不算是适合談話的地方。我們得小聲一點。”
李壞想起來睡前看見的那個女孩子,他有些懷疑是不是眼前的這位中年女性。
他盯着她,不說話,中年女性就繼續說:“也許你聽說過我的名字,陳文錦。”
陳文錦......是誰?
李壞沒想起來,他和陳文錦面面相觑,陳文錦有些漠然的表情變得無奈了,她又說:“西沙考古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