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屋内重新平靜下來,已近日暮時分。
被斜陽籠罩的深院金屋之中,下人們無聲地進進出出,整理一片混亂的内室,又在外間擺上了飯菜。
忍冬扶着腿腳發軟的雀兒在桌邊坐下。
桌上菜色豐盛,是那人在時慣常會擺的樣式。平時若隻雀兒一個人,是不會上這麼多道菜的。
忍冬一邊布菜一邊道:“大人原要留下來陪夫人用飯,隻是方才燕王府傳了信來,大人不得不先走一步,等事畢了再回來陪夫人。”
雀兒這才想起,方才她昏昏沉沉時,好像是有人附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王府,什麼公務。
她向來不太在意這些,聽了也沒什麼反應,自顧自低頭吃飯。
飯桌正中央擺着一道清蒸鲫魚,是雀兒愛吃的,平時卻少做,隻有他來的時候才有。今日以為他會留下用飯,所以廚子還是做了,不過那人沒吃上一口,都平白便宜了雀兒。
忍冬說話的時候,雀兒正在給魚肉剔刺,話說完了,魚肉也到了嘴裡。
一旁迎春接了忍冬的話頭,不輕不重地道:“聽聞燕王府新來了一批枝戎女奴,各個膚白貌美,能歌善舞,也不知道大人今夜……還會不會回府。依我看,夫人用了飯,早些歇息就是了。”
雀兒一頓,突然咳嗽起來。
忍冬連忙給她拍背,好半天,終于咳出來一根魚刺。
雀兒順了一會兒氣,把筷子放下。
忍冬瞧她這才吃了兩口,想了想,道:“前些日子枝戎使臣進京後,就一直在拜訪皇親貴胄,據說是要找門路在京中販馬。今日宴請雖在王府,實則是那使臣做東,并非是風月局。”
雀兒垂着眼,不言語。
“哼,正是那使臣在,才叫風月局呢。”迎春道,“誰不知道那個叫烏西的枝戎人,生得比他們族的女子還俊俏,尤其是那雙眼睛,比翡翠還綠,多稀罕。”
一直沉默的雀兒,忽然開口說了今日第一句話:“那使臣……叫烏西?”
迎春大剌剌點頭。“正是。”
在忍冬略顯疑惑的目光中,雀兒低低地又念了一遍這個奇怪的名姓:“烏西……”
可能是因為很少說話,她的聲音聽來有幾分暗啞,和她溫馴的長相不大相稱。
像是在學語的稚子,她慢慢地吐露着字句:“可是枝戎人常見的名姓?”
“非也。”迎春難得有機會在這個鄉巴佬面前顯擺自己作為京城人的見識,不等忍冬開口就搶着作答。
“烏西是姓氏,不是名字。枝戎人的姓氏有貴賤之分,烏西是貴姓。枝戎人前幾年在戰事上也折損了不少人,烏西一族的人丁越發少了。不然,使臣之位,怎麼輪到這個年不過二十的毛頭小子來做呢……”
“就你話多。”忍冬走過來不輕不重地推了迎春一把,“去給夫人倒茶。”
她推着迎春去了茶室,走到門口時略有不安,回頭看了一眼。
隻見雀兒把頭垂着,又恢複了往日那副沉默木讷的模樣。
像是什麼都沒問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與此同時,燕王府莺歌燕舞,酒意正酣。
湖邊水榭之上,居中坐着一位玉面金冠的男子,手中端着酒杯,卻不喝自己的,轉臉就着陪坐侍女手中的葡萄酒飲了一口,又朝旁邊的人笑吟吟道:“聽聞近日馮節使得了一軟腰美人。不知和使臣獻上的枝戎女相比,孰美啊?”
不等回答,另一邊就有人先插嘴。
“王爺有所不知,今日節使大人原是要和小人一同來王府拜訪的,到了王府門前卻突然轉了向,說是多日不曾回府,要先回去處理家事。依小人看,家事是假,惦記着那軟腰美人才是真吧?”
說話人正是那使臣烏西,話是對着燕王說的,眼睛卻瞅着對面的人。
燕王大感意外。“看不出來,馮節使竟也是憐香惜玉之人。”
被問話的人聞言啟唇一笑。“王爺過獎。”
這人生來冷目劍眉,肅然時頗顯陰鸷,隻因這一笑,平添幾分風流之态。
主賓三人身邊各有一枝戎女侍酒,這人身側的女子正好擡頭看向他,被這笑晃了神,竟把酒灑出來些許,潑在了貴客身上。
“大人恕罪!”
侍女吓得立刻匍匐在地,連聲求饒。
“有眼無珠的東西!” 烏西破口大罵,連聲喚人,要将她杖斃。
被潑了酒的人反倒是不動聲色的那一個,不慌不忙撣了撣衣,并無言語。
燕王看了那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一眼。“罷了,我替你求求情。”
他斜睨了身旁人一眼,用揶揄的語氣道:“節使大人,看在本王的面子上,饒此女一命可好?”
那人這才不緊不慢道了句:“燕王仁心,下官豈有不敬之理。”
燕王聞言一笑,擺擺手,揮退那驚魂未定的侍女,又點了自己身邊的侍女帶客人去更衣。
席上便隻留下兩人。等人一走,烏西開了口。
“哼,好大的官威。”視線還朝着那人方才離去的地方,口中忿忿不平,“方才我說他過王府而不入可不是玩笑。不過一個察子,未免太不識擡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