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珠突兀地出現在他前方的擋風玻璃上。濺開來像一朵盛放的花,然後緩緩地滑下去了。
下雨了?
琴酒皺着眉掃了一眼天色。
他出任務前當然看過今晚的天氣預報,是毫無疑問的晴。而且剛剛看到的雲層的顔色,有這麼深嗎?
“好像要下大雨了。”杜淩酒的聲音響了起來。那雙深茶色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重新睜開了,注視着玻璃上越來越密集的水迹。
不用他說,琴酒已經發現了。毫無預兆的雨,在短短幾秒内就變成了讓人無法前進的風暴,連車頂都被敲得像是戰車行進一樣。
是突然闖入了哪片積雨雲的地盤嗎——隻要離開這一帶就可以了吧。
但是這種暴雨之下,連本來就十分晦暗的那點燈光都被擋住了,前方兩百米左右的東西已經開始看不清楚。琴酒不得不把速度降下來,謹慎地前進着。
“說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杜淩酒像是感慨地輕聲說道,“那個晚上,雨好像就下得這麼大呢。”
琴酒沉默了一下。
他其實對那個晚上的事,印象不是太深刻了。畢竟隻是從聶展青那裡出來以後,從酒店大門到伏特加等在路邊的車這短短的一小段路,中間的一個小插曲。杜淩酒——那時還是林小公子,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差點摔了,他順手撈了一把,然後兩人就分開了。
而且他還在酒店大堂裡的時候,就隔着玻璃認出了那個正在側身給雨傘套袋的人。朗姆把他派出來之前,将林庭語的資料給過負責監視聶展青動向的他——對于随時可能變成人質的對象,琴酒當然會格外留意。
他隻是沒想到,對方會叫住他,跟他說那樣一番話,再給他一條發帶。開什麼玩笑,淋點雨而已,他又不是杜淩酒這種一陣風都能吹跑的家夥,根本不需要把頭發綁起來——但他臨到要走開的時候,又鬼使神差地折回來,拿走了那條發帶。
仿佛有個深藏在心底深處的聲音,在說那條發帶本來就應該是他的。
這讓琴酒起了一點疑心。他特地摘下隔絕氣味用的口罩,嗅了嗅林庭語的氣味。
不認識。沒有記憶。應該是從來沒見過面的。
……但似乎有種奇怪的熟悉感。
太奇怪了。
直到上了車,從後視鏡裡看到那個瘦長的身影消失在酒店大門後,再也看不見了,琴酒也沒搞明白這種奇怪的感覺源自何處。
直到他站在杯戶百貨商場的樓上,注視着那個同樣的身影,牽着一個小孩走進了商場大門——直到他看見對面的另一棟樓上,有瞄準鏡的光驟然一閃。
千百場實戰積累起來的經驗,讓他瞬間意識到那棟樓上的槍手對準的是誰。
——可惡!
琴酒在那裡本來是要觀察聶展青的。對方會在這個時候去“拜訪”阿曼達·休斯,他的望遠鏡和狙擊槍早就架好了,但凡聶展青表露出一絲不按計劃行事的迹象,這種程度的雨也擋不住他的子彈。
但那一刻他調轉槍口,朝着對面的另一棟樓接連發出兩槍——猛然迸發的怒火在那時直接驅動他緊咬着那個槍手不放。
等他再想起回來看的時候,聶展青已經不見了。
琴酒現在想起來當時的場景,那種情緒還是會瞬間沖上頭。是一股如同所有物被擅自觸碰了一樣的,被冒犯的怒火。而且,不是第一次了,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就像那股淺淡的竹葉芳香一樣,肯定在什麼時候留下了印象。
或許隻是他忘記了而已。
但杜淩酒也說那是第一次見面——可能隻是什麼時候曾經路過,雙方都沒有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吧。
不過,既然是注定要為他而生的,總會再次相逢。
就像現在這樣,不管中途有誰來來去去,最後總是會停在他的身邊。
“其實我有時候在想,雨是不是一種信号……”杜淩酒說。
這句話的尾音十分微弱,玻璃上越來越劇烈的雨聲太響了,琴酒沒有聽清:“什麼?”
杜淩酒轉過臉,對他笑了笑:“沒什麼。”
那張笑臉很蒼白,好像有些不适,汗珠也順着額角流了下來——琴酒立即靠邊刹停,扯開安全帶伸手過去摸了一下,杜淩酒的額頭很涼。
他知道杜淩酒的這個老毛病。毫無預兆的頭暈,渾身發冷,嚴重的時候甚至會直接倒地。醫院查不出原因,杜淩酒又不肯去組織的研究所,隻說是家族性的問題,不影響什麼。
而且這種發作确實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扛一下也沒什麼。
但是琴酒有些煩躁。他盯着那張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臉,剛死的屍體都沒有這麼白。他自己早年受傷是家常便飯,這種小事本來也不算什麼,但他就是覺得很煩躁。
“你怎麼樣?”
杜淩酒過了一會才回答:“頭疼。”
還出現了新的症狀。
琴酒忽然很想抽根煙。但他知道煩躁根源不在這裡,不是一根煙能解決的問題——他就是不想看杜淩酒這種一副瀕死的樣子,這勾起了他心底記不清的某種陰影。
好像他曾經見過杜淩酒的死狀一樣。
……怎麼可能。人死是不會複生的,組織花了那麼多年,投入那麼多人力物力,不是到現在都沒有實現這個目标嗎。
他扭過頭去,想要眼不見為淨,但杜淩酒偶爾忍痛不住,小小抽氣的聲音像一條冰涼的蛇,不依不饒地纏繞在他耳畔。
他終于忍無可忍:“我帶你去——”
“不去。”杜淩酒打斷了他,“而且,也沒時間了。你聽我說,雖然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到——”
什麼?
琴酒回頭望過去。他看見那雙沒有一絲顔色的嘴唇一張一合,卻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從裡面發出來。雨聲溢滿了整輛車,大概是把杜淩酒的聲音都蓋住了。
他下意識地靠近,但仍然沒聽見,一點都沒有。他繼續靠過去,近在咫尺,杜淩酒微弱的呼吸流淌在他面上,帶着濕潤的、濃郁的竹葉香氣。他伸手按住了那段和臉一樣雪白的脖頸,他似乎想這樣做很久了——
就像這場毫無預兆的雨,永遠不會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