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語擡眼看了看那個銀發女人。
紮着很低的短馬尾,看起來很年輕,有着歐洲人典型的高鼻深目,和一個即使他對人臉再不敏感也不會忘記的顯著特征——右眼虹膜極為透明,近乎能看清眼底的血管。
安室透稱呼她“庫拉索”,對她的态度卻有些微妙。語氣裡帶着很濃的不忿,但搭在林庭語肩上的手指很僵硬。肢體的防衛姿勢和進攻性的言語相互矛盾,通常意味着心裡極度的不安。
林庭語之前聽過一些波本的傳聞,在組織裡有名的情報專家和神秘主義者——大概是想參照貝爾摩得,這樣可以合理地逃掉一些任務,以及盡可能降低暴露明面身份的幾率。但貝爾摩得是組織Boss寵愛的女人,擁有一定範圍内的特權,在北美也成功培植了不小的勢力,而波本并沒有這種依仗。
他在這個時候還太過年輕,沒有功績也沒有背景,甚至可能都還不算組織裡最核心的那一批成員。
因此不得不和另一名代号成員共同行動——甚至是以對方為主導。
波本先前被派去歐洲,受到朗姆親自的栽培,這時候大概還是在聽朗姆的驅遣。因此這個假扮日本公安把林庭語帶走的計劃,應該是出自朗姆的授意,而那個庫拉索也是朗姆的人——是更為心腹的、可信的手下,能夠作為監視波本行動的存在。
林庭語想起那個籠罩在朦胧水霧裡的畫面。他被抵在冰冷的金屬椅背上,肩膀和手腕都在一陣一陣發冷又發熱。面前的人阻擋了他的全部視野,他記得先前還有兩名打手在盯着他們,都是體格健壯的高大男性——
那個房間裡,有這個女人嗎?
林庭語沉默片刻,将視線重新集中到那個女人臉上——直視着她的眼睛。
那雙特殊的異色瞳不帶任何感情地回望着他,直到他被安室透略顯粗暴地塞進轎車後排的時候才轉回去。
轎車發動了。很快轉進了一條光線昏暗的小路。
假設他仍然是杜淩酒——
假如他沒有把自己埋進浴室蒸騰的水汽裡,看到那個被關起來秘密審訊的未來,假如他沒有認出安室透身上穿着的和畫面裡一模一樣的西服,以及西服胸口那朵小小的勿忘我——
假設他仍然是“林庭語”,會選擇怎麼做?
林庭語沉默片刻,垂下眼,雙手攏在身前,慢慢地敲着自己的指節:“朗姆要見我?”
開車的庫拉索沒答話。坐在他身旁的安室透等了一秒,才輕聲笑了幾下,回答道:“很聰明,不愧是您,林先生——和當初審訊我的時候一樣敏銳呢。”
林庭語掃了他一眼。
“抱歉抱歉,一不小心就有點激動了,畢竟那麼久沒有見了,對吧,林先生?”
波本這次的笑聲更大了一些,甚至帶上了很明顯的嘲諷意味。他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往後靠進車座的陰影裡,雙手抱臂斜了林庭語一眼:“朗姆先生不會親自來,由我代表,跟您好好叙叙舊——您要是有什麼想說的,可以現在先打打腹稿。”
即使林庭語對現下的處境一無所知,這段話裡的險惡氣息也已經充分流露了出來,讓庫拉索都從後視鏡裡警告地瞪了一眼安室透:“波本,不要廢話。”
安室透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說話了。
也不需要再說什麼了。“審訊”這種關鍵詞,和不親自出面的朗姆——顯然是通過有線監控攝像,那個多疑的老狐狸連電話都不肯聊太久——以及派出與杜淩酒結了大梁子的波本來“叙舊”,種種迹象都顯出這是一條真正的斷頭路。
但就算知道了,林庭語又能做什麼?他甚至都沒法自如行動,而且前面還有朗姆派出來的女性組織代号成員,她既然能制約波本,戰鬥能力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就算現在跳車求生——哪怕真的能跳,也根本逃不掉。
安室透之前還給林庭語發了郵件,讓他等着自己過來,現在卻變成了這樣的狀況。如果是緩兵之計,安室透大可直接表明身份,不需要用那個奇怪的“0”和軟件安裝包來暗示另一重關系。看來這個女人是中途突然出現的,極有可能打亂了安室透原本的計劃。
朗姆是還信不過安室透嗎?所以連完整的行動方案都沒有告知安室透。按理說,已經放在身邊養了這麼久,就算事關重大,不放心一個資曆尚淺的手下來獨立完成,也不至于要加個監工。
波本大概也是因為這一點才會表露出不忿。他有理由抗議,因為朗姆居然還懷疑他的忠誠,但他仍然無法違抗庫拉索這種真正的心腹,所以才在被警告後收斂了。
林庭語想起日後在東京街頭自如行動的安室透。未來的安室透會在一家普通的咖啡廳打工,兼做偵探學徒,并且毫無顧忌地接觸林庭語——就像和那些警察談笑風生一樣地毫無顧忌。雖然偶爾也會帶着一柄槍躲藏在暗巷裡,半身染透鮮血,但跟他回公寓時又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如果安室透那時仍然像現在這樣,行動處處受到朗姆的監視,恐怕不會冒險找上他。
朗姆的詞典裡可沒有什麼“心慈手軟”之類的好詞,更多的是“斬草除根”。如果朗姆現在選擇審訊這種強制手段大大地得罪了杜淩酒,将來想必也不會放過杜淩酒的弟弟——不管是不是。
波本還缺一份更強有力的投名狀,讓自己真正獲得自由行動的權力——或許就是杜淩酒給他的。
林庭語要怎麼做——把自己送上去嗎?
安室透不會同意的。如果安室透打算笑納這份功績,就不會預先發來那樣的郵件了。
林庭語猜測安室透一開始收到的任務大概隻有把他帶走,因此準備把他秘密帶到别的地方先藏起來,再假裝失手應付朗姆。但如果是這樣,在沒有獲得朗姆的信任時就辦砸了這麼重要的任務,不要說成為核心成員,波本能不能活到五年後還是個未知數。
這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任務——值得朗姆跟杜淩酒撕破臉。
是老朗姆的真正死因事發了嗎?不,如果是那樣,朗姆就不會選擇審訊,而是直接派這個女人來暗殺杜淩酒了。琴酒此時遠在大洋彼岸,鞭長莫及,美洲又是前後兩代朗姆的發家地,即使頂着貝爾摩得的耳目,朗姆也能把杜淩酒悄無聲息地做掉。至于會不會被琴酒報複,那就是後話了。
如果不是老朗姆的事——
林庭語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自從聶展青“死亡”以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抽過血了。但那種陳舊的酸痛感,仍然會時不時地冒出來,就像他時不時發作的,如同失血過多的眩暈一樣。
這具身體仿佛已經失去了自我修複的能力。就像他父親死前那段時間的狀态一樣。
明明隻要持續接受他的血漿——聶展青一直以來是這麼做的——就能繼續活下去,好不容易從昏迷中轉醒的父親卻堅決地拒絕了。
“這條血脈本來就不應該延續,是我太過自私,奢求家人的陪伴……現在是修正的時候了。”虛弱至極的聲音,然而一字一句都咬得很準,表露出明确的、不容分說的意思,“把我的病曆處理掉,不要對任何人透露你的血液在治療中起的作用——絕對不能。”
靠坐在病床前的孩子沉默半晌,終于問出了口:“我的出生,是一個錯誤嗎?”
如果這種奇妙的,能夠為其他人重新注入生命力的血不應該被繼承下去,是否他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這樣隻要父親自己願意,就可以随時結束了。
不會有生離死别,也不會有需要費力保守的秘密——隻要林庭語這個人不存在,就不會有這一切的困擾。
然而孩子沒有等到回答。直到警報聲響起,沖進來的醫護人員把他擠到一旁,直到他離開醫院,來到靈堂,望着玻璃棺裡那副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在心裡重新問了一遍這個問題,也沒有等到回答。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了。
但是現在,他顯然成為了朗姆的答案——朗姆和組織Boss都狂熱渴求着的長生的答案。
林舒成的病曆被聶展青換過,不會暴露什麼秘密。但林庭語半年前曾經在日本墜崖,之後又被蘇格蘭救回來。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血象這種常規項目肯定是必備的檢查環節。
朗姆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了端倪,到這時終于圖窮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