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語很少使用這麼尖銳的措辭。但林庭語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表情是一種與話語内容截然不同的柔和——安室透曾經見過的。
曾經那個蒼白而瘦削的少年,在對着擅自親昵地抱上來的小孩時,露出的表情就是類似這樣的柔和,如同寬容和忍耐着。
雖然按照年齡來說,聶展青是林庭語的長輩,也切實地保護着他。
但在他們的關系裡,林庭語才是那個包容着對方的人。
……太奇怪了。
安室透一邊思索着一邊繼續往前走,避開人群随便找了一個角落隐蔽起來。
他沒忘記這個奇怪的夢裡還有一個小時候的他,雖然他也同樣沒有自己曾經存在這種經曆的記憶。
兩個“降谷零”要是撞在一起,說不定會出現什麼類似時空旅行者之類的科幻現象——當然按照常理會有一個人消失的話,說不定他就能從這個夢裡出去了。但這個夢裡有着相當大的信息量,讓安室透也開始感興趣起來了。
如果夢境是潛意識的體現,難道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的,精神世界的深處裡,曾經想象過這樣的場景嗎?
安室透突然怔住了。
……他難道,把自己的體驗,投射到了那個“聶展青”的身上嗎。
想要照顧對方,和想要重拾那種幼年時曾經感受過的沒有條件的包容和溫暖,這樣的心情——即使再怎麼試圖把這一切埋藏下去,夢境的力量也會把它們從水底翻起來,明晃晃地袒露在面前。
如果他能更早一點回憶起來,而不是等到槍與火吞沒那座酒店,才在看到從天而降的一小塊早已模糊的圖像時,驟然蘇醒。
如果他能更早一點,夢見這一切……
就像萩原描述過的那樣,通過催眠中冰冷又混亂的夢境,複蘇了本人下意識想要掩蓋忘卻的,那些負面的無法直視的記憶。把傷口翻出來,切開,暴露在手術燈下,剜去腐肉和碎骨,露出鮮紅的、幹淨的血肉——然後才能恢複健康。
“我已經學會不再壓抑自己的感受了哦,總是踩急刹車的話,車子很容易壞掉的。”死而複生的警官先生在離開之前是這樣說的,“抱歉,雖然問了你的意見,但是不管你投哪一邊,我都要去找他了。”
投票——本來就是個笑話吧。
如果2比1隻是勉強算個多數優勢的話,那再加上萩原自己的票呢?已經決定要踩下油門的話,誰也擋不住萩原的車吧。
何況那張唯一的反對票,還在危險地搖擺着,眼看就要向另一側滑落下去——固守着“監護人”的名義,可能已經是景最後的克制。
一旦景終于放棄這種克制——
無論結局是什麼樣——無論會面臨什麼,景都絕不可能再後退了。隻要開始行動,就一定會投注最大的努力去達成目标,景從來都是這樣的。
除非從一開始就止步。
但從一開始,景就已經走得太遠了。在誰都沒有想到,後來會有那麼多的牽扯的開始,在那個另有所圖的保護任務開啟時——
——恐怕你沒有預料到,琴酒甯可啟用還在觀察期的蘇格蘭,也沒有考慮過用你。
雖然清楚地知道這隻是杜淩酒為了徹底激化矛盾的說辭,但當初聽到這句話時,波本突然不合時宜地走了一下神。
如果執行那個貼身保護杜淩酒任務的人……是他自己。
其實沒有這種如果。
由波本故意在情報裡留幾個可以解釋的疏漏,再通知公安零組派人喬裝進去趁亂襲擊,讓卡爾瓦多斯受傷,為蘇格蘭掃清道路,是事先商讨和推敲過才做出的決定。
同樣,由波本去向貝爾摩得打探消息,去在林庭語的輪椅裡安裝竊聽器,去琴酒那裡攬下任務,甚至是去當面挑釁蘇格蘭——讓波本去做所有這些容易引起懷疑的事,可以最大限度地把蘇格蘭摘幹淨,幫助蘇格蘭獲得杜淩酒的信任,進而打探到有價值的情報。
這是因為,理論上算琴酒一派的蘇格蘭,在取信杜淩酒的方面有着天然的優勢。組織裡誰都知道,杜淩酒和琴酒的關系很近。
而波本敢于去做這些事,自然也有信心全身而退。他在每一步行動都留了足以自辯的後手,隻是在最終都沒有用上。
他早該知道的。以他一貫的謹慎,怎麼會對根本沒有什麼深入了解的神秘組織成員交付信任呢——何況還隻是那種模棱兩可的,沒有牢固利益關系的,停留在口頭的許諾,事後想起來簡直就像一個玩笑。
但在那時,他越過貝爾摩得意味深長的打量,迎着琴酒要殺人一樣的目光,踏進那間會議室。他走下林庭語親自為他打造的陷阱,對上滿地尖刺中央,那雙銳利如刀刃的眼睛。
看見裡面極其淺淡的,轉瞬即逝的笑意。
他本是獨自一人登台演出,在那一刻卻絲毫不覺得孤單。
因為那笑意曾被收藏在記憶深處,在暗中散發着無人可知的微光。
“醒醒、醒醒?先生?不要在車上睡覺啊。”
安室透猛然從方向盤上擡起頭,習慣性地換上了平常禮貌又熱情的笑容,對車窗外躬身在敲玻璃的路人道謝,然後發動了車輛。腦海裡也迅速冒出來一堆亟待完成的任務,帶着他繼續向前行進。
但此時一個念頭擠過所有的這些日程,跳到了最頂上:
假如當初是他去執行那個任務,他會更早發現這份珍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