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感到身旁的女孩子抓住自己的手變得越來越僵硬。
她的穿着打扮像是哪個實驗室裡的研究員,和這座偏僻而原始的小島上的遊客和村民都格格不入。突兀地冒出來,自來熟地叫他“零零”,還不由分說地拉起他就跑到了附近山頂的神社,口口聲聲說要去找林老師,好像覺得他隻要聽見這個名字就會跟着她去一樣。
她為什麼會知道自己要去找誰?連日野驅也是聽他說了任務目标以後,才有限地透露了一下情況。
她也有自己的任務。
那個任務,是逮捕眼前這個人嗎?她沒有否認呢。用“逮捕”這個詞的話,說明這個女孩子是官方的人吧——也說明那個人,是站在律法的對面呢。
降谷零仔細觀察着不遠處的人。
男性,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偏低沉,有些沙啞。個子很高,臉被巨大的黑傘罩在下面看不見——那把傘顯然是聶展青帶來的那一把傘,而現在聶展青站在這個人身後的懸崖上,表情輕松。他們應該有着某種并非敵人的關系。
這個人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日野驅同樣站在他身後。
他就是那個“林老師”——他就是那個人嗎?
名叫安塔利亞的女孩子看上去二十出頭,被她稱為老師的話,至少也比她會大一些吧,說不定和後面的聶展青同齡。
而且,降谷零總覺得,自己隐隐約約見過這個畫面。
如同暗夜的傾盆暴雨……或許就是暗夜。
巨大的黑傘。
被傘遮掩面目的人。
——和從傘下昏暗陰影中流出的,輕輕的聲音。
背景是森林嗎……不對,是街道。
熟悉的一戶建院牆上映出路燈冰冷的白光,沒有行人和車輛,積水面上黑暗的景象被冷風吹得顫抖不停。
降谷零站在一片光明裡。
那個人近在咫尺,卻渾身籠罩在黑暗中。或許有光明曾想照耀他,卻被他頭頂那濃黑的傘蓋所驅趕了。
他站在積水裡。
卻像站在深不見底的暗淵裡。
降谷零猛然想起這個畫面來自哪裡了。這是他無數次回夢時見過的景象,是他追逐一年多來無數次複盤的景象,是他少數幾個能記起來的畫面裡,最早的見到那個人的景象。唯一的不同是,以往這個畫面裡站着的是一個輪廓模糊的黑影,而現在那個人就站在不遠處,隻要前進就能觸碰到。
但現在那個人手裡握着一把槍。
雖然距離不到十米遠,卻仿佛隔着一道無法逾越的深淵。
降谷零試探着叫道:“……林?”
黑傘輕微地動了一下,但沒有回答。
雖然對方并沒有給出肯定的态度,但降谷零莫名地産生了一點信心。他記得那個人曾經保護過他,不管出于什麼理由,而且——而且潛意識裡他總覺得那個人是可以小小冒犯一下的,對方會寬容他的放肆,并不會真正地生氣和離開。
即使沒有實質性的證據來支撐這種信心,降谷零還是大膽地上前兩步——立刻被安塔利亞緊緊拉住了。
他直盯着那頂黑傘,仿佛要用視線紮穿那層密不透光的防水布。
擡起一點啊。讓我看到你。
看到那雙隻在夢裡出現的,埋藏在深淵下的眼睛。
“我來找你了。”降谷零說。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但似乎在某段已經無法喚起的記憶裡,他做下過這樣的承諾——現在他來履行諾言了。
降谷零做到了自己應該做的一半,那個人呢?是不是也有對應的另一半諾言,将要完成這場交換——存在這樣的交換嗎?
對方仍然沒有答話,但也沒有後退,隻是站在原地,安靜地看他走近。
不知道什麼時候,安塔利亞松開了他。再努力稍微靠近了一些之後,降谷零終于成功看到了黑傘下緣露出的一截蒼白的頸項,和更上面一點的,轉瞬即逝的一絲淡淡的笑意。
仿佛是一種鼓勵。
證明對方并沒有忘記他——也沒有背離他。
降谷零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點笑意的所在。那像是春寒料峭的岩石下,突然生發出來的白色小花,因為沒有豔麗的外形,所以不仔細看的話,就會和冰雪混在一起。
然而正是這樣的,一點點的生機,才能在這樣黑暗的、惡劣的環境裡存續下去。開花是很耗費生命力的一件事,肆意把生命揮霍掉,就無法再見到來年的春風了。
——你的命隻有一次,身體也隻有一個,輕易地消耗在小事上,當你真正遇到需要付出一切去達成的目标時,不就沒有辦法做到了嗎?
現在到時機了嗎?
降谷零下意識地再往前,走了幾步——
“砰!”
一聲巨響在山間炸開,降谷零渾身一震,低頭看到前方的土地上突兀地冒出來一個小小的凹坑,白煙剛剛升起,就被暴烈的雨水打了下去,隻留下一個黑洞洞的、沒有光的瞳孔,靜默地回望着他。
這一槍的方向——
降谷零猛然擡頭,望向還在懸崖邊緣的日野驅。對方仍然保持着擡起槍口的姿勢,接收到他的目光,也隻是聳了聳肩:“不好意思啊,我剛剛換老闆了。麻煩你停在那裡,不要再靠近了行嗎?我不殺小孩子的,你一定要逼我破戒的話,我也很難做啊。”
“——你!”
降谷零不知道說什麼,他想憤怒,然後發現自己沒有立場。本來日野驅就是地下世界裡排名前列的殺手,本來就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是他們威逼利誘把日野驅放了出來,想當成刀來用,現在這把飽飲鮮血的惡刀轉頭噬主——
它真的曾經把你當成過主人嗎?隻是你的錯覺而已吧。
降谷零轉向面前的傘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