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安塔利亞的呢?
大概是在這個女孩子表現出對同伴的死亡不為所動的态度時吧。一般人就算對着陌生人的逝去能夠保持冷漠,到了面臨能夠共同進退的,被稱為朋友的人的死亡的時刻,也很難這樣輕松地說出什麼對方大概能夠拿來吹噓之類的調侃話語。
林庭語能看出她說這話時發自真心,但這不符常理——完全不符合這個感情豐沛,容易激動的年輕女孩子的心理畫像。
這一點,他在借着安塔利亞的通訊器和黑麥對話時得到了再次确認。
在林庭語介紹了安塔利亞的日本公安協助人身份後,黑麥語氣鄭重地對安塔利亞說:“我很抱歉,你的公安同伴在下面為了掩護我,大概是犧牲了。他是一位真正的勇士,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
“啊沒事沒事我們先走吧邊走邊說!”女孩子一疊聲地催促。
語氣裡毫無傷感。
仿佛面對的不是真真實實的一個熟識的人的死亡,而是什麼茶餘飯後的談資。
——但如果這确實不是真正的死亡呢?
在安塔利亞把他安置在神社的正房裡,并且主動提出要去接應“阿卡伊”——林庭語當然記得少年黑麥寫在世良瑪麗名片上那串假名,看來這個真是黑麥的通用外号——在安塔利亞離開之後,林庭語迅速搜索了這間不大的神社的裡裡外外。
一無所獲。
無論是血迹,還是搏鬥的痕迹,都沒有。這間神社幹淨得像是從來沒住過人。
而安塔利亞當初是跟他說,自己的朋友在神社裡等着。
在那之後,聶展青從神社裡出來。他經過石闆路邊時,安塔利亞留在那裡的攝像頭近距離清晰拍到,聶展青垂在身側的慣用的薄刀,刃尖滴落着鮮血。
然後安塔利亞說朋友死在了聶展青手裡。
無論怎麼想,神社裡都是第一案發現場。
——但在這裡毫無兇殺痕迹。
聶展青動手的時候,這裡顯然沒有任何其他的目擊者。他連刀上的新鮮血迹都懶得處理就直接走出去,讓大雨替他消除證據,自然更不可能費事收拾神社裡的現場。
更何況也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内收拾得這麼幹淨徹底,連屍體都找不到。
那麼,一種合理的解釋——
林庭語想起了降谷零對自己奇怪同學的描述:
——隔壁班有個男生,似乎覺得他的生活就是一個電子遊戲,他是遊戲裡的玩家,所以把用來觀察的蘭花澆太多水養死了,也毫不在意地說出“明天就會自動刷新了”之類的。
如果用“刷新”這種機制考慮,就能解釋為什麼屍體神秘消失了。
這次的夢境,是一個拟真遊戲裡的經曆。
杜淩酒曾經聽貝爾摩得抱怨過,她接到組織任務去參加一場新遊戲發布會,結果來了幾十個政經界的二代小孩搶試玩資格,吵得她頭疼,中途就走了。
那場遊戲發布會的試玩資格之所以熱門,就是因為那是一款據說萬衆矚目的VR遊戲,玩家憑借全息遊戲艙登入場景以後,可以獲得完全拟真的遊戲體驗。貝爾摩得的描述裡,那似乎是一款推理遊戲,玩家解答了案件的真相就可以通關。
林庭語這次入夢的記憶就是一場案件。
隻是因為他的記憶并沒有從登入遊戲開始,而且這個遊戲正好安排在架空的現實世界裡,所以此後發生的一切,都與真實生活無異。
直到他遇見其他的玩家——比如安塔利亞,才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不斷變出來的,那件薄外套口袋根本裝不下的各種奇怪道具。把保安說成是“巡邏守衛”的奇怪形容,語焉不詳的任務,以及對其他玩家死亡的不以為然——當然會不以為然,對于玩家來說,死亡隻是結束了一場遊戲,随時可以再次開始。
他剛醒來時,在隔壁病房找到的那張關于人魚祭典的宣傳單,上面清清楚楚寫着神社的巫女和供奉的“命様”會主持即将到來的祭典。但這座神社裡别說籌備祭典的人了,連巫女生活過的痕迹都沒有。
再往前回想的話,在書店遭到的那場襲擊,那些怪人們也十分可疑。個子差不多高,行動整齊,表情麻木,動作機械。在他面前倒下的那個人,即使額頭被開了個血洞,瞳孔也沒有放大,簡直就像假的一樣。
那當然是假的吧。如果是遊戲,就隻是普通的怪物。開發組不想在這種低級怪物上浪費資源,所以自然做得沒有那麼逼真了。
不像降谷零——
作為對玩家行為毫不理解的,給他介紹宮野艾蓮娜,負責陪他推進主線任務的導引NPC,簡直智能得像是真人一樣。
不知道這個遊戲到底是誰開發的。是組織嗎?外部人應該不會這麼了解組織的情況。居然會把琴酒也放進去作為NPC,也不知道琴酒看了作何感想——雖然大概是為防止打擊報複,把琴酒的眼睛顔色改變了。
至于這個降谷零,現在想來,就是變小了的安室透吧。小孩子的頭發顔色淺到發白了,不是安室透那種閃耀的金色,否則應該會更早認出來才對。
理直氣壯地抱上來的動作也很像,對自己的舉動充滿信心,而且确實從不失敗——這種毫不掩飾地想要掌握控制權的氣勢,正是朗姆最忌憚的一點吧?
而且如果降谷零真實存在,林庭語回到22歲的身體裡時,應該會看到大偵探降谷零或者明星警官降谷零的新聞。這樣聰明而富有行動力的孩子,長大以後也不可能寂寂無聞。
還特地取了個假名,真是惡趣味的設計。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因為足夠逼真,所以也最容易引發人真實的反應。
林庭語自己開展催眠治療的時候,通常也會選擇使用來訪者更為熟悉的場景和物品來引入夢境。這樣會使來訪者更放松,更容易開啟心扉,吐露出平時絕不會說出的,隐藏于内心的話語。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言行舉止,應該沒有暴露什麼關鍵的信息。紫荊花的意象有點在邊緣試探,但這本來也是杜淩酒的風格。因為陸陽的車禍最後證明是由于同僚裡的敗類出賣,所以杜淩酒當年說服港島警署,發起了相當力度的紀律整肅——當然,在組織的視角來看,遷怒和報複更多就是了。
不過,早就知道組織boss在多疑這方面十分有名,但是專門開發一個這種規模的VR遊戲來做試金石,也實在是太無聊了。
更為無聊的是,林庭語之前獨自離開神社時,真的碰上了一個正在搜山的黑衣人。對方兇惡發問的時候,林庭語早有準備地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安塔利亞給他的研究員名牌。
安塔利亞說過這個有使用次數限制。要不是林庭語确實不怎麼打電子遊戲,隻是偶爾看陸陽在一旁拿着手柄玩得不亦樂乎,他那時就應該反應過來——隻有遊戲道具會有這種限制。
果不其然,黑衣人的眼神立刻變得呆滞了,然後一秒切換成了恭敬的樣子:“您怎麼自己在外面呢?這裡混進了老鼠,很不安全,請立刻回去吧。”
林庭語嘗試問道:“你認識我嗎?”
黑衣人仍然重複道:“您怎麼自己在外面呢?這裡混進了老鼠,很不安全,請立刻回去吧。”
……行吧。這NPC連多一句台詞都沒做。
林庭語感到深深的疲憊,還有一種莫名的被耍弄的煩悶。他繞過還在原地鞠躬的黑衣人,順手從對方腰間拿走了配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