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接連不斷地打在繁茂的枝葉上,山林間宛如群鼓同鳴,隆隆一片。
橫穿過這片嘈雜的樹林,終于來到層層而上的台階道時,林庭語注意到路上的石闆長着一層薄薄的青苔。因為被古老的巨樹蔭蔽着而生長出來的喜陰植物,此刻也免于承受了雨點毫不留情的擊打,像地毯一樣靜靜地伏着。
但是,其中靠近山頂的三四塊石闆上,青苔明顯地出現了大片的,被碾壓和刮開,露出底下灰色石闆的空缺。
是足迹。
林庭語走到其中一片足迹旁,蹲下來,嗅到新鮮的植物汁液的氣息。那是被踩碎的青苔散發出來的味道,這片足迹形成還不久。
他眼前仿佛看到了人形的影像——應該至少有兩個人。
其中一個人在前,運動鞋碼大概是35-38,身高在1.5m-1.7m之間,右側腳印明顯更深。提步的時候後腳跟向内側旋轉,符合女性生理結構的特征。她經過這裡時應該還沒下雨,青苔幾乎是垂直下陷的,而且在石闆路盡頭的土面上,沒有留下她的鞋印。
在她之後,有一個男人,覆蓋了不少她的足迹。這個男人鞋碼在44-46碼之間,尖頭皮鞋,身高應該是1.8米左右。這個男人到來的時候,山上已經開始下雨了,長了青苔的石闆路很容易打滑,所以他的鞋印出現了多處向一側平移的痕迹,擦掉的青苔範圍也更大。他在神社圍牆外的泥地上同樣留下了淺淺的印迹,這些印迹消失在了緊閉的院門前。
林庭語記得自己從研究所的頂層天窗來到地面上時,鐘聲的餘韻還在,雨才剛剛開始下。安塔利亞帶着他從懸崖頂上穿過樹林來到這邊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林庭語沒有什麼可以看時間的工具,但他對自己少年時這具身體的運動能力有所了解,從現在這個微微氣喘的程度看,走了不會超過半小時。
在半小時前,一個女人獨自走上了僻靜的山路。她大概是穿着便于行動的運動服裝,右手有可能提着什麼沉重的東西。她偶爾會停下來,可能是休息,也可能是不熟悉路線,需要再次确認。
在半小時内,另一個男人出現在了這裡。
他穿着偏正式的衣服,需要搭配尖頭皮鞋,步伐沉穩而堅定,毫不猶豫地向神社走去。他早就知道那裡有誰,也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就是為此而來。
院門前的腳印隻有一隻。他來的時候,神社庭院的大門是開着的,他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另一隻腳自然地跨過了門檻。
而現在院門關上了。
如果門不是他關的,那麼這個男人可能是應約而來,他已經是最後一個,等到他出場,神社就可以閉門謝客了。
如果門是他關的,而這個男人又并非神社預料之中的客人——
林庭語想起剛才安塔利亞在用手機導航時順便發出去幾條信息,但都沒有收到回複。
“請稍等一下。”他出聲制止了正要踏上石闆路的安塔利亞。
“……嗯?”安塔利亞露出疑惑的神色,但還是乖乖收回了腳,“怎麼啦?”
“你的朋友——”
林庭語記得之前安塔利亞描述的時候,用的是男女通用的代詞“あの人”,所以安塔利亞那個等在神社裡的朋友到底是不是走在前的那個女人,還不能确定,反正不大可能是後來的男人,這不符合“在等了”的說法。
山路盡頭的小小庭院裡,現在靜寂一片。
人居的地方沒有聲音,很多時候并不是什麼好事。
林庭語斟酌了一下,然後指向他們來時經過的一塊巨岩。那塊巨岩向外凸出,下方大概曾經是熊類或者其他大型野生動物廢棄的巢穴,前主人在天然的岩洞裡挖出了足以供兩三個人同時藏身的空間。
“我們先過去那邊躲一下雨,然後你給你的朋友發條信息,就說你一不小心走錯了路,到了……結衣這裡,讓他帶着東西過來會合。”
安塔利亞一臉懵地跟着他走過去:“誰是結衣?是你的朋友嗎?你怎麼還認識這裡的人啊。”
問是這麼在問,她還是立刻掏出手機,向那個一直沒有回複的号碼發出了信息。
林庭語平靜地反問:“我為什麼不能認識這裡的人呢?”
安塔利亞卡住了。
“之前我就有些疑問,為什麼分明是第一次見面,你卻好像對我十分了解。”
林庭語腳下不停,雨帽下微微垂着的眼睛也一直平視前方,并沒有向走在旁邊的安塔利亞望過去,仿佛隻是在普通地聊天。但他的聲音越是平淡無波,其中無法形容的,危險而冰冷的壓迫感,就越是強烈起來。
如同原本卧在暗處的野生動物,緩緩睜開了屬于肉食者的豎瞳。隻要被那道狹長的,如利劍一樣豎切下來的瞳孔盯着,即使對方看上去并沒有發動攻擊的意思,也會下意識地戰栗起來,本能地想要逃跑。
是慣于隐藏身形,埋下陷阱,發動必勝伏擊的獵手。
獵物之所以覺得安全,隻是因為還沒到那個一觸即發的時刻。
安塔利亞咽了一下口水:“這個……我沒有惡意。”
林庭語笑了笑:“我知道。”
如果覺察出了惡意,他根本不會跟着安塔利亞到這裡,更不會指點對方發出那樣一條信息。林庭語大可找個理由先在外面等,讓安塔利亞自己按照計劃進神社——隻是根據他的推測,這一去有沒有回,就很難說了。
而且他現在也沒有時間深究安塔利亞的情報來源。安塔利亞既然會出現在這裡,把他從組織的軟禁中撈出來,對他有所了解是正常的,隻是不知道安塔利亞背後的力量來自哪一方,目的到底是什麼。
這沒有關系。無論杜淩酒還是林庭語,都從來不是任人擺布的人。
在事情真正失去控制之前,他總能找到某個良機脫身。
如果沒有等到,那就創造一個。
岩石下的巢穴比想象中的還要舒适一些,長滿雜草的土洞擋住了冰涼的風雨,坐上去也不算太硌。
就在安塔利亞掏紙巾給林庭語擦水時,她的手機亮了起來。
“咦,總算看手機了啊。”安塔利亞自言自語地說,一邊把紙巾包塞給林庭語,一邊解鎖了手機屏幕。
林庭語就坐在一旁,雖然中間稍微隔開了一點距離沒有挨上,但想看見她手機屏幕上的内容還是不難的。而且安塔利亞的動作大大方方毫無躲閃,因此林庭語也轉頭過去看了一眼。
發出去的一整排消息都變成了已讀狀态。
聊天框頭頂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最底下已經出現了一條新的回複:“結衣?”
“我要告訴他是你的朋友嗎?”安塔利亞邊說邊開始按鍵輸入。
“不。”
按鍵的手指頓住了。
林庭語輕聲說:“你用活潑一點的語氣,加點你們女孩子喜歡用的表情符号之類,回複他,‘對,知道你要拿的東西很多,抱歉’大概是這樣。”
安塔利亞愣了幾秒鐘,臉色慢慢開始發白,嘴唇也抿緊了。
她低頭輸入:“對呀對呀,不好意思讓你扛着那一堆東西跑來跑去了,回來請你喝奶茶~!(心)(求饒)(做鬼臉)”
發送。
對方“正在輸入”的狀态維持了很長時間。在沙沙的雨聲中,再過了大約兩三秒,新的回複出現了。